研究《水浒传》的传播史,开创水浒研究新局面 独家报道: 研究《水浒传》的传播史,开创水浒研究新局面 佘大平 我们在研究《水浒传》的时候，总是绕不开一个令人尴尬的问题——宋江投降打方腊。中央电视台 制作的电视剧《水浒传》，将宋江塑造成一个“一门心思要投降朝廷、拼死拼活去打方腊”的令人讨厌 的形象。许许多多的人心里直犯嘀咕：不是说梁山好汉是劫富济贫、替天行道的好汉吗？怎么是这么一 帮人呢？现在，还有人写文章说梁山这帮人不是好汉，是嗜杀成性的土匪、强盗；甚至咒骂《水浒传》 “是中国文坛的扫把星。” 这些问题的产生，主要是由于我们对《水浒传》传播历史的不了解。在《水浒传》的传播历史上，我 们现在所阅读的100回本和120回本是已经被淘汰达300余年的本子，几乎都要失传了。而300余年来人们 阅读的一直是金圣叹评改的70回本，俗称金本《水浒传》。这个本子里的宋江是造反英雄，梁山好汉没 有投降。我们要解决这一大堆令人尴尬的问题，恢复《水浒传》在读者心目中世界文学名著的崇高地 位，恢复宋江的英雄形象，最好的办法是深入研究《水浒传》的传播历史，尊从图书传播的规律，改变 人为的阻碍金本《水浒传》传播的不正常现象。 金本《水浒传》是300余年来唯一流行的版本。 这是金圣叹评改的70回本《水浒传》，金圣叹自己则称之为《第五才子书水浒传》（其余几种“才 子书”是《庄子》、《离骚》、《史记》、《杜甫诗》、《西厢记》）。 　　金本《水浒传》自明朝末年（1641）出版以来，因其删去了宋江投降打方腊的内容，受到读者热烈 追捧，被读者誉为“英雄《水浒传》”，在全国乃至全世界风行达300余年，并且逐渐淘汰了其它所有 《水浒传》的版本。这些被淘汰的版本只在很少的读者中传播，几近绝迹。300余年以来，绝大多数的读 者阅读的都是金本。翻译到国外的《水浒传》也多以金本为底本，《水浒传》成为世界文学名著，金本 起了决定性的作用。 　　“五四”时期，胡适、鲁迅等人运用现代文学艺术理论研究《水浒传》，开始只看得到金本，而看 不到别的版本。胡适在《水浒传考证》一文中，把金本考证成了明代中叶的真正古本。后来，鲁迅在日 本汉学家的帮助下，才弄清了金本的来龙去脉。 　　金本《水浒传》以外的版本很多，但主要是100回本和120回本。1924年发现了几部120回本和不完全 的100回本。这年2月9日，鲁迅在写给胡适的信中说：“听说李玄伯先生买到若干本百回的《水浒传》， 但不全。先生认识他么？我不认识他，不能借看。看现在的情形，百廿回本一年中便知道三部，而百回 本少听到，似乎更难得”（见《鲁迅书信集》）。 　　郑振铎在1929年撰写的《〈水浒传〉的演化》一文中感叹：“《水浒传》与金圣叹批评的七十回 本，几乎结成一个名辞，除金本外，几乎没有所谓其它《水浒传》。” 　　此后，虽然100回本和120回本的《水浒传》屡见翻印出版，但一直不被读者看重，发行量很小，广 大读者仍然只愿意阅读金本《水浒传》。 　　100回本当中，版本学家最看重的是容与堂刻本，但是直到1965年才发现一部完整的，1966年才由中 华书局上海编辑所影印出版（见马蹄疾《水浒书录》）。 　　由此可知金本《水浒传》淘汰其它版本的力度之大，程度之深，时间之长！ 　　这里要强调的是：金本《水浒传》逐渐淘汰了其它所有《水浒传》的版本，风风光光地传播了300余 年，是由于广大读者自发地喜爱它，这是读者的自由选择，是文学作品艺术价值的选择，是中国文学史 的选择！ 　　然而，到了上个世纪50年代，金本《水浒传》突然遭到封杀。当时，新 　　中国刚刚建立，一些旧社会过来的知识分子，以很高的热情学习马列主义。很快，他们觉得已经学 有成就了，纷纷摩拳擦掌，急于寻找一个“革命对象”，好在其身上实践一下刚学到的阶级斗争理论。 他们稀里糊涂地把枪口瞄准了已死近三百年的金圣叹，给他戴上一顶“封建反动文人”的帽子，对他口 诛笔伐，痛加批判。 　　他们给金圣叹开列了许多罪状，其中最主要的有两条： 　　第一，金圣叹将100回本《水浒传》后面宋江投降打方腊的29回全部删除；为了小说结构的完整，更 为了逃避文字狱的迫害，又加上一个由他自己撰写的仅有800余字的“惊恶梦”尾巴，说卢俊义做了一个 恶梦，梦见梁山108人被朝廷全部处斩。于是，这便证明金圣叹“腰斩”了《水浒传》（这个罪名原是鲁 迅定的），并且“妄图将梁山农民义军斩尽杀绝”。 　　第二，金本虽然删除了宋江投降打方腊的部分，但是宋江那些乞求招安；急于投降的言论仍充斥全 书。金圣叹运用评点的方式，“独恶宋江一人”，解说宋江的这些言论都是“假的”，宋江是“假忠 义，真强盗”。这样，在读者的审美感受中，宋江的形象变成了真心造反的农民革命的英雄。然而，这 些却成了金圣叹“站在反对农民起义的立场”，“是封建统治阶级的代言人”的证据。 　　既然金圣叹是“封建反动文人”，那么他搞的金本《水浒传》就不能让它继续“毒害”读者了。于 是，在上个世纪50年代至70年代这将近30年时间里，中国大陆地区基本上停止了金本《水浒传》的出版 发行，在中国大陆地区的图书市场上，基本上看不到金本《水浒传》的踪迹。 　　然而，广大读者是不能没有《水浒传》的。于是，有关部门和当权人士就拍板重新翻印120回的《水 浒传》，60年代又出版发行100回的《水浒传》，以应付读者的迫切需求。 　　但是，这两种版本的《水浒传》都有宋江投降打方腊的问题，这和当时新中国的意识形态是格格不 入的。于是，几个权威人士站出来写文章为其辩护。例如，当时的权威刊物《文艺报》连载了一篇《回 答关于〈水浒传〉问题》的长文，强调接受了招安的宋江无损于其为“辉煌的领袖和英雄”。还有人写 了专文附于100回本书后，称赞这种版本“是水浒故事中最完全的一个本子”，“是一本描写封建历史时 代伟大农民起义的小说”。 　　就这样，那些被金本《水浒传》淘汰了300余年的100回本和120回本，被人从历史的尘封中扒出来， 强迫读者接受它们——要阅读《水浒传》，就只有这两种版本！ 　　在300余年热烈追捧金本《水浒传》的众多读者当中，有一位读者值得我们注意，他就是一代伟人毛 泽东。毛泽东一生都喜欢阅读《水浒传》，即使是在戎马倥偬的战争年代也从不间断。毛泽东曾多次对 友人及外国记者说过，他就是受到《水浒传》的影响走上革命道路的。毛泽东在他的讲话、报告和文章 中，经常引用《水浒传》的故事来说明深刻的革命道理，或者用来印证、阐发自己的观点。毛泽东的一 生，除晚年而外，凡是涉及《水浒传》的问题，总是热情地赞扬这部古代长篇小说的革命精神，从未提 到什么宋江投降打方腊的内容，这就足以证明他阅读的《水浒传》的确是金本。在毛泽东的心里，金本 是“英雄《水浒传》。” 　　在毛泽东生命的最后岁月，当时的权威报刊突然发表了他于1975年8月14日关于《水浒传》的谈话， 直言不讳地指出“宋江投降了，就去打方腊”，《水浒传》是认识投降派的“反面教材”。很明显，毛 泽东这种严厉的批评是针对100回本和120回本的。此时，在毛泽东的心里，这是“投降《水浒传》。” 一生都在阅读金本《水浒传》的毛泽东，可能是在晚年接触到了金本以外的版本，他对《水浒传》的态 度才有了这样根本性的变化。 　　尽管如此，毛泽东仍然喜欢阅读金本《水浒传》，直到他生命的最后时刻。在毛泽东晚年仍在其身 边做秘书工作的徐中远，撰写了回忆录《毛泽东读评五部古典小说》，其中有关《水浒传》的内容为此 作了令人信服的证明： 　　1964年8月3日，逢先知（毛泽东的秘书——引者注）送给毛泽东的那部上海中华书局1934年影印贯 华堂原本《金圣叹批改水浒传》，是毛泽东最喜爱看的版本之一。70年代，他还先后两次看过这部《水 浒传》。一次是1971年8月3日……高秘书仓促的声音……“首长说他不是要这种版本的《水浒》，他要 的是他几年前看过的线装本金圣叹批改的《水浒》。”…… 　　第二次，是1972年2月1日，主席又要看《金圣叹批改水浒传》……笔者把这部书送给他之后，第二 天晚上，徐秘书就告诉我们：“首长还要看别的版本的《水浒》，要找线装本，字大一些的。”……我 们到北京琉璃厂中国书店找了一部线装本《第五才子书水浒传》……我们又到首都图书馆借来一部《全 像绘图评注水浒全传》（120回本——引者注）……后一种，主席翻看后第二天即2月4日就退回来了。前 一种《第五才子书水浒传》，主席一直留在身边，默默伴随着他度过终生。我们知道毛泽东晚年看过不 少版本的《水浒传》，但是，他最爱看的版本，就要数金圣叹批改的《水浒》了…… 　　由此可知：毛泽东一生都是喜爱阅读《水浒传》的，这指的是没有宋江投降打方腊内容的金本。是 金本《水浒传》陪伴毛泽东走完他伟大生命的最后一程。由此，我们可以想见金本《水浒传》的思想和 艺术的魅力，可以明白金本《水浒传》为什么能够淘汰其它所有的版本，风风光光地传播了300余年。 　　《水浒传》和《三国演义》在创作、出版、传播等方面都有十分相似的经历。《水浒传》在成书出 版以后直到明朝末年，在这一百多年的时间里，不断有人对它进行修订、增补、评点，因而产生了庞大 而复杂的版本体系，最后于明朝末年由金圣叹搞成一个70回的金本《水浒传》，从而结束了《水浒传》 被不断修订、改造的历史，金本被称为“定本”。胡适在《水浒传考证》中说：“自从金圣叹把施耐庵 的七十回本从《忠义水浒传》里重新分出来，到于今已近三百年了。（圣叹自序在崇祯十四年。）这三 百年中，七十回本居为《水浒传》的定本。平心而论，七十回本得享这点光荣，是很应该的。”其它 《水浒传》版本被这个“定本”逐渐淘汰。《三国演义》的成书出版时间和《水浒传》大致相近，而且 也是不断地有人对它进行修订、评点，也形成了庞大而复杂的版本体系，甚至连书名也在不断地变换。 最后，在《水浒传》有了定本20多年以后，即清朝初年，由毛纶、毛宗岗父子仿照金圣叹的做法，对它 作了修订、评点，并改书名为《三国演义》，成为“定本”。在此后300余年的时间里，逐渐将其它版本 淘汰。 　　所不同的是，《三国演义》生来命好，走了红运。因为上个世纪50年代那些刚学了几天阶级斗争的 理论，极“左”思想方兴未艾的先生们，没有把枪口瞄准毛纶、毛宗岗父子，没有骂他们是“封建反动 文人”，因而《三国演义》逃过一劫，没有被封杀，一直平平安安地流传到今天。我们在为《三国演 义》感到庆幸的同时，不得不为金本《水浒传》扼腕叹息。 　　从上个世纪80年代开始，中国大陆地区由于实行了改革开放的政策，国民经济和科学技术文化教育 事业蓬勃发展。在为金圣叹翻案的问题上，经过以湖北大学张国光教授为代表的学者40余年的努力，终 于将这个冤案翻了过来。再也没有人认为金圣叹是“封建反动文人”了，再也没有人对金本《水浒传》 口诛笔伐了。在学术界甚至普遍承认金圣叹是中国文学史上卓有成就的小说理论家和文学批评家。然 而，由于各种复杂的原因，人为地阻遏金本《水浒传》传播的不正常现象并没有什么改变，金本的出版 发行量很小，要寻找一部上个世纪80年代以后出版的保留原貌的金本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 在当代《水浒传》的读者当中，大多数人只知有100回本和120回本，而不知有金本；更不知道金本淘汰 了其它所有《水浒传》版本，风风光光流传了300余年的历史；也不知道金圣叹曾经被莫名其妙地打成 “封建反动文人”，金本因而被封杀的历史。各种各样的《中国文学史》，都没有记录或讲述这段历 史。 　　我们揭开金本《水浒传》被封杀的历史疮疤，并打算推动金本《水浒传》的出版发行，其目的不是 要将100回本和120回本也予以封杀，而只是要创造一个条件，创造一个机会，让金本《水浒传》也能够 出现在图书市场上，让读者自由地进行选择，选择自己所喜爱的《水浒传》版本。我们所要做的，只是 努力消除人为的阻碍，一切按图书的传播规律办事。 　　300余年之前，金本《水浒传》就凭借自己的思想和艺术的魅力，淘汰了其它所有《水浒传》的版 本；300余年后的今天，经过我们的努力，让金本《水浒传》重新不受任何阻碍自由地传播，它照样能够 风行天下。 　　要让金本《水浒传》能够象50年前，300余年以来那样受到读者的热烈追捧，就要求我们必须深入研 究《水浒传》的传播史，并向广大读者宣传《水浒传》传播史的事实真相。这是一个大课题。这个大课 题做好了，将会改变当前水浒研究的许多不正常现象，将会开创水浒研究的新局面。 　　　　　　　　　　　　　　　　　　佘大平（中国水浒学会会长 湖北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