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江诗词一瞥 ● 丁永林 小说是通过塑造人物、叙述故事、描写环境来反映生活、表达思想的一种文学形式，表现手法上， 古代小说与现代小说有所不同，后者比较“直露”，而先人“蕴涵”，从这个意义上说，古代小说往往 成为展示作者“本事”的平台，在中国，最能体现文人“本事”的是诗词歌赋，所以，古代小说每到 “关键”时刻则将诗词歌赋穿插进去，水浒也不例外。 水浒中的诗词歌赋多数以“旁白”的形式出现，但有时也出自“当事人”之口，不多，在《水浒全 传》中有六处，计八首，除一首来自林冲外全部出自宋江之口。 1、浔阳楼“反诗” 　　宋江因杀惜而刺配江州，一日独登浔阳楼，酒醉书壁： 　　自幼曾攻经史，长成亦有权谋。恰如猛虎卧荒丘，潜伏爪牙忍受。不幸刺文双颊，那堪配在江州。 他年若得报冤仇，血染浔阳江口。……心在山东身在吴，飘蓬江海谩嗟吁。他时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 不丈夫。（见《水浒全传》第三十九回“浔阳楼宋江吟反诗，梁山泊戴宗传假信”） 　　黄文炳认为是“反诗”，报告了蔡九知府，以作为其图“进身”资本，因此将宋江打入死牢，并引 出“梁山好汉劫法场”的故事。 　　现在看来，前一首是“西江月”词，后一首是“七绝”诗，哪里是什么“反诗”，宋江没有“反” 的基础，表达的也就是宋江在醉酒后失去理智状态下的“情绪”：“……不觉沉醉。猛然蓦上心来，思 想道：‘我生在山东，长在郓城，学吏出身，结识了多少江湖上人，虽留得一个虚名，目今三旬之上， 名又不成，功又不就，倒被文了双颊，配来这里。我家乡中老父和兄弟，如何得相见！’不觉酒涌上 来，潸然泪下。临风触目，感恨伤怀。忽然做了……”。怨谁？自己。是宋江自己杀了人，得到的还是 处处受到官府照顾，哪有理由反“官府”？ 　　再者，所谓“笑黄巢”、“凌云志”等字眼，只是黄文炳认为是“不谋反待怎地”。黄巢造反是真 的，近代的毛泽东造反也是真的，他们都曾留有反诗。请看黄巢的：“待到秋来九月八， 我花开后百花 杀。冲天香阵透长安， 满城尽带黄金甲。”再看：“独坐池塘如虎踞，绿荫树下养精神。春来我不先开 口，哪个虫儿敢作声？”后者是毛泽东16岁（1910年）时写的《咏蛙》诗。“我花开后百花杀”、“春 来我不先开口，哪个虫儿敢作声”将二人的“王者”之气表露无疑。而宋江笑黄巢“不丈夫”，也许就 是笑他造反，宋江一生的表现也说明的确如此。 　　2、大聚义“喜遇重阳” 　　百川归海，108位好汉聚义梁山泊，请道士做“好事”，排座次、分职守，明誓言，一切就绪。至重 阳节，宋江大摆宴席，会众兄弟同过“菊花之会”。 　　不觉日暮，宋江大醉，叫取纸笔来，一时乘着酒兴，作《满江红》一词。写毕，令乐和单唱这首 词，道是：喜遇重阳，更佳酿今朝新熟。见碧水丹山，黄芦苦竹。头上尽教添白发，鬓边不可无黄菊。 愿樽前长叙弟兄情，如金玉。统豺虎，御边幅，号令明，军威肃。中心愿，平虏保民安国。日月常悬忠 烈胆，风尘障却奸邪目。望天王降诏，早招安，心方足。（见（水浒全传）第七十一回“忠义堂石碣受 天文，梁山泊英雄排座次”） 　　这是宋江的得意时刻，醉后而发，彻底表达出真正的心意。上阙中用“喜遇”、“佳酿”、“碧水 丹山”、“弟兄情”显示当时的惬意心情，下阙的“降诏”，“招安”则是宋江成为领袖后的下步打 算，说“施政纲领”也可——他要千方百计将梁山好汉纳入“官军”系列了。 　　　3、向朝廷献“心” 　　大聚义后，宋江在寻求接受朝廷招安的具体方法，首先，他亲自出马，通过皇帝的“宠妓”李师师 向皇帝表露心迹。宋江在燕青带领下由柴进陪同备厚礼径往李师师家。 　　酒行数巡，宋江口滑，揎拳裸袖，点点指指，把出梁山泊手段来……乘着酒兴，索纸笔来，磨得墨 浓，蘸得笔饱，拂开花笺，对李师师道：“不才乱道一词，尽诉胸中郁结，呈上花魁尊听。”当时宋江 落笔，遂成乐府词一首，道是： 　　天南地北，问乾坤、何处可容狂客？借得山东烟水寨，来买凤城春色。翠袖围香，绛绡笼雪，一笑 千金值。神仙体态，薄幸如何消得！想芦叶滩头，蓼花汀畔，皓月空凝碧。六六雁行连八九，只等金鸡 消息。义胆包天，忠肝盖地，四海无人识。离愁万种，醉乡一夜头白。（见《水浒全传》第七十二回 “柴进簪花入禁苑，李逵元夜闹东京”） 　　这就是宋江著名的《念奴娇·天南地北》词。“借得山东烟水寨”，是示义军举重若轻，“来买凤 城春色”，是富嫖的潇洒随意。“翠袖”以下是对名妓的吹捧，也以此将自己塑造成一个雅嫖。“六六 雁行连八九，只等金鸡消息”，是字谜，也是借代，寓意等待朝廷“降诏”，“醉乡头白”表明急切。 这首词写的不错，怪不得李师师向皇帝唱这首词时，被皇帝赞道：“不料剧贼之词其工若此！有才若 此，为何上山为盗？” 4、借燕青射雁抒怀 　　接受招安后，朝廷即命宋江带领梁山好汉开始了“攘外安内”的充满血腥味的作战生涯，臣服辽 国、平田虎，擒王庆，使宋江这个“刀笔小吏”真的见识了战争的残酷，心情已发生了某些转变——他 在为兄弟们的安危担心了。在回京接受新的旨意途中，路过“秋林渡”，宋江在马上遥看山景，仰观天 上，见空中数行塞雁，不依次序，高低乱飞，都有惊鸣之意。宋江心疑作怪，使人去问缘由，“原来是 浪子燕青，初学弓箭，向空中射雁，箭箭不空”。 　　宋江有感于心，在马上口占诗一首：山岭崎岖水渺茫，横空雁阵两三行。忽然失却双飞伴，月冷风 清也断肠。 　　宋江吟诗罢，不觉自己心中凄惨，睹物伤情。当晚屯兵于秋林渡口。宋江在帐中，因复感叹燕青射 雁之事，心中纳闷，叫取过纸笔，作词一首：楚天空阔，雁离群万里，恍然惊散。自顾影，欲下寒塘， 正草枯沙净，水平天远。写不成书，只寄得、相思一点。暮日空濠，晓烟古堑，诉不尽许多哀怨！拣尽 芦花无处宿，叹何时玉关重见！嘹呖忧愁呜咽，恨江渚难留恋。请观他春昼归来，画梁双燕。（见《水 浒全传》第一百十回“燕青秋林渡射雁，宋江东京城献俘”） 　　前一首为“七绝”诗，后一首为“减字解连环”词。关于后一首，水浒作者并没有为它命名，然 而，它与南宋词人张炎的《解连环·孤雁》相仿，或者说原本就是从其“化裁”而来，上阙与词牌《解 连环》大体相同，下阙却少了不少字，所以可视为《减字解连环》。现把张炎的原词留在这里，供大家 仔细“品味”： 　　楚江空晚，怅离群万里，恍然惊散。自顾影、欲下寒塘，正沙净草枯，水平天远。写不成书，只寄 得、相思一点。料因循误了，残毡拥雪，故人心眼。谁怜旅愁荏苒？漫长门夜悄，锦筝弹怨。想伴侣、 犹宿芦花，也曾念春前，去程应转。暮雨相呼，怕蓦地、玉关重见。未羞他、双燕归来，画帘半卷。 　　关于宋江作这两首诗词时的心态，可以从书中责备燕青的话作注脚： 　　宋江道：“为军的人，学射弓箭，是本等的事。射的亲是你能处。我想宾鸿避寒，离了天山，衔芦 过关，趁江南地暖，求食稻粱，初春方回。此宾鸿仁义之禽，或数十，或三五十只，递相谦让，尊者在 前，卑者在后，次序而飞，不越群伴，遇晚宿歇，亦有当更之报。且雄失其雌，雌失其雄，至死不配。 此禽仁义礼智信，五常俱备：空中遥见死雁，尽有哀鸣之意，失伴孤雁，并无侵犯，此为仁也；一失雌 雄，死而不配，此为义也；依次而飞，不越前后，此为礼也；预避鹰雕，衔芦过关，此为智也；秋南春 北，不越而来，此为信也。此禽五常足备之物，岂忍害之。天上一群鸿雁相呼而过，正如我等弟兄一 般。你却射了那数只，比俺兄弟中失了几个，众人心内如何？兄弟今后不可害此礼义之禽。”（见《水 浒全传》第一百十回“燕青秋林渡射雁，宋江东京城献俘”） 　　5、借题思辩——咏胡敲 　　宋江等梁山好汉臣服辽国、平田虎、擒王庆后返京复命，得到封赏，并领了新旨意准备去征方腊。 　　宋江、卢俊义两个在马上欢喜，并马而行。出的城来，只见街市上一个汉子，手里拿着一件东西， 两条巧棒，中穿小索，以手牵动，那物便响。宋江见了，却不识的，使军士唤那汉子问道：“此是何 物？”那汉子答道：“此是胡敲也。用手牵动，自然有声。”宋江乃作诗一首：一声低了一声高，嘹亮 声音透碧霄。空有许多雄气力，无人提挈谩徒劳。（见《水浒全传》第一百十回“燕青秋林渡射雁，宋 江东京城献俘”） 　　胡敲是一种玩具，形似扯铃，有的地方又叫空竹、空钟、空筝、嗡子、风葫芦、响簧、哑铃等。宋 江在这里是托物言志，寓意凡物都有“鸣”的欲望，但无人提携也是枉然。 　　此后，水浒作者再也没有安排宋江“咏诗”，没什么可“咏”的了，在征方腊战役，梁山好汉“十 损其七、八”，幸存者下场也是“损”。“此路不通”，不需要宋江再“争辩”了。 　　通过对宋江诗词的“一瞥”，我们还看到什么呢？ 　　水浒作者是个“道家”思想浓重的人物，尽管在正面描写中不吝笔墨地描述“轰轰烈烈”，而另一 方面却同时通过宋江的“心迹”表露出作者对“轰轰烈烈”的否定。 　　不是吗？宋江根本不是造反者，他没有造反的理由；他因故流落江湖，想到的是怎么进入主流社 会，并不惜一切代价；当意识到因他的作为会给他的兄弟们带来灭顶之灾时，曾产生过恻隐之心；当受 到朝廷的嘉奖并再次受到“重用”时，“幻想”又占了上风；待他引领他的兄弟真的遭受了灭顶之灾 时，他已经无话可说。 　　作者的言外之意是说，什么“替天行道”，一个“替”字本就违背了天道，天道自有天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