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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圣叹与契诃夫的写作体验比较谈
作者:石 松 @ 2010-09-19
金圣叹与契诃夫的写作体验比较谈
——以两个“变色龙”的故事为例
杭州 石 松
将金圣叹与契诃夫放在一起进行比较,似乎有点儿风马牛不相及。但实际上,他们二人在小说作品
的写作体验方面,还是有不少相同或相近之处的。当然,也有一些大相径庭的地方。
我们不妨先举两个例子来做一点剖析。
一个例子在金圣叹评点本《水浒传》第八回中,就是林冲刺配沧州下牢房时的一段。在这里,林教
头碰到了具有中国特色的“变色龙”式的人物——沧州牢城的差拨。
正说之间,只见差拨过来问道:“那个是新来配军?”林冲见问,向前答应道:“小人便是。”那
差拨不见他把钱出来,变了面皮,指着林冲骂道:(绝世奇文,绝世妙文。)“你这个贼配军,见我如
何不下拜,却来唱喏!你这厮可知在东京做出事来,(是做出事来,谁敢辨。)见我还是大剌剌的。
(见公自然不应大剌剌。)我看这贼配军,满脸都是饿文,一世也不发迹!(是满脸有饿文,谁敢
辨。)打不死,拷不杀的顽囚!(是顽囚,是应拷打。)你这把贼骨头,好歹落在我手里,(是贼骨
头,是落在手里。)教你粉骨碎身。少间叫你便见功效。”(都是吓死人语读之痛心。)把林冲骂得一
佛出世,那里敢抬头应答。众人见骂,各自散了。(好。)林冲等他发作过了,去取五两银子,陪着笑
脸告道:(虽是奇文,然亦实是林冲身分。)“差拨哥哥,些小薄礼,休嫌轻微。”差拨看了道:“你
教我送与管营和俺的,都在里面?”(妙问)林冲道:“只是送与差拨哥哥的;另有十两银子,就烦差
拨哥哥送与管营。”(妙语)差拨见了,看着林冲笑道:(便笑)“林教头,(是教头。)我也闻你的
好名字,(是好名字。)端的是个好男子!(是好男子。)想是高太尉陷害你了。(是陷害,并非做出
事来。)虽然目下暂时受苦,久后必然发迹。(是必发迹,脸上并无饿纹。)据你的大名,(不敢。)
这表人物,(不敢。)必不是等闲之人,久后必做大官。”(不敢不敢,索性尽兴语,读之被涕成笑)
林冲笑道:“总赖照顾。”差拨道:“你只管放心。”又取出柴大官人的书礼,说道:(方取出书
来。)“相烦老哥将这两封书下一下。”差拨道:“既有柴大官人的书,烦恼做甚?这一封书,值一锭
金子。我一面与你下书。少间管营来点你,要打一百杀威棒时,你便只说你‘一路有病,未曾痊可。’
我自来与你支吾,要瞒生人的眼目。”(不知瞒谁。)林冲道:“多谢指教。”差拨拿了银子并书,离
了单身房,自去了。林冲叹口气道:“‘有钱可以通神’,此语不差。端的有这般的苦处。”(千古同
愤,寄在武师口中。)
以上引文,括号中摘录的是金圣叹相关的批语。下面,我们结合正文和批语两个方面略作分析。
这段文字,从小说写作的角度来分析,至少具有三大特点:
第一,运用了前后对照的写法,而且是强烈的对照。
一开始,当林冲还没有拿出银子之前,差拨对林冲是极尽辱骂之能事,而当林冲拿出银子之后,同
样还是这位差拨,居然对林冲大加吹捧。这就是典型的“变色龙”嘴脸,同时,也充分展示了银子的力
量。所以,林冲最后在差拨走了以后要慨然感叹:“‘有钱可以通神’,此语不差。”之所以有如此强
烈的艺术效果,主要是作者成功运用前后对照的方法造成的。
第二,书中人物的言行是极有层次感的。
譬如差拨,刚来时是一般性的吆喝,后来没有看见犯人拿钱出来,就指着别人骂,而且越骂越凶。
随即,当林冲拿出钱来以后,他一看只有五两银子,便问是给一个人的还是给两个人的。当林冲拿出更
多的银子的时候,他才改了笑脸,开始拍犯人的马屁,实际上是拍钱的马屁,而且越拍越响。林冲的言
行同样也有层次感。因为怀里揣有柴大官人的书信,又有银两,并且先已向“老囚犯”打听清楚此地收
买“杀威棒”的行情,故而成竹在胸,不慌不忙,先任凭差拨骂了个一塌糊涂。然后,先拿出小份银子
五两,送给差拨,当对方发问的时候,再掏出大份的十两银子。他行为的全过程都显得有条不紊,从容
不迫,很有层次,也很有修养。至此,作者通过极有层次感的描写,成功塑造了两个性格、修养截然不
同的人物。
第三,作者对笔下人物的描写是冷静的、客观的、不动声色的。
如写差拨这个人间小丑的时候,作者并没有一句谴责、讽刺的言辞,而是让人物通过自己的言行自然而
然地表现出其“变色龙”的丑恶嘴脸。对林冲也是如此,他“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逆来顺受的
心态和虎落平阳被犬欺的窘迫情景,也都是通过其言行自然而然地体现出来的。
对于以上这些写作技巧和艺术效果,作为小说评点大家的金圣叹当然是看得清清楚楚的。而且,他更愿
意将这些隐藏在故事背后的东西明明白白地指点出来。尤其是对上述第一点,亦即前后对照的写法,金
圣叹是心领神会并且作出鲜明的点评的。这一点,我们只要将其相对应的批语整理排列一下就一目了然
了:
“是做出事来,谁敢辨。”——“是陷害,并非做出事来。”
“是满脸有饿文,谁敢辨。”——“是必发迹,脸上并无饿纹。”
“是顽囚,是应拷打。”——“是教头。”“是好名字。”“是好男子。”
像这样一些地方,可以看出金圣叹读书之细,文心之细,尤其可以看出他对前后对照这种写作手法的深
刻体验。不仅如此,在这回书的回前总批中,金圣叹还特意提到这一问题:“又如写差拨陡然变脸数
语,后接手便写陡然翻出笑来数语,参差历落,自成谐笑,此所谓文章波澜,亦有以近为贵者也。”
这一段话,恰如其分地说明了小说创作过程中塑造“变色龙”式人物所用前后对照手法的几个要点:
一是对比必须强烈,如差拨先是“陡然变脸数语”,后是“陡然翻出笑来数语”。板着脸骂人和陪着笑
脸拍马屁,是何等强烈的对比。
二是必须在同一时空,而且速度要快,也就是金圣叹所谓“以近为贵者”。这就要像六月的天,小
孩的脸,或者竟像川剧中的“变脸”一般,说变就变。如果拖延了时间,效果就不佳,就不能叫做“变
色龙”了。
三是必须有谐趣意味,有忽隐忽现的调侃、揶揄甚至讽刺在其间。正如金圣叹所言,要“参差历
落,自成谐笑”。写这种文字。切忌呆板、严肃、庄重、凝滞,而应该灵动、活泼、幽默、俏皮。
我想,经过以上分析,我们已经可以看出金圣叹对《水浒传》中的这段故事的写作体验有多么全面、多
么深刻了吧!
如果这样的话,我们不妨将“审美眼光”转向国外,看看俄国的短篇小说大师契诃夫给我们塑造的
另一个“变色龙”形象。有趣的是,那篇作品的名字也通常被翻译作《变色龙》。
小说作品中的主人公姓“奥楚篾洛夫”,这个姓的意思是“疯癫的”。作者一开始就调侃上了。这位主
人公的职业是巡官,与上面故事中的差拨大同小异。“大同”之处,二人都是“国家公务员”;小异之
处,差拨专管囚犯,巡官管得可就宽多了——他带队巡逻范围内所见到的一切自由民,当然,还包括各
种其他的自由动物。这一次,让他能做出“变色龙”式精彩表演就是一只“用三条腿一颠一颠地跑着”
的狗。
当时,这只狗咬人了。但是,到底是咬人的“狗”负主要责任还是被咬之“人”(此人是金饰匠赫
留金,这个姓的意思是“猪叫声”,作者又幽默了一回)负主要责任,奥楚篾洛夫巡官可就煞费苦心而
大费周折了。
问题的关键是,这“狗”是谁家的,巡官的大脑和大脑指挥下的言行必须围绕着狗的主人而不断地
“变”。
他一共“变”了六次。
第一次,他不知道这狗是谁家的,决定公事公办:
“嗯!……不错……”奥楚蔑洛夫严厉地说,咳了一声,拧起眉头,“不错……这是谁家的狗?我
绝不轻易放过这件事。我要拿点颜色出来给那些放出狗来到处乱跑的人看看!那些老爷既是不愿意遵守
法令,现在也该管管他们了!等到他,那个混蛋,受了罚,拿出钱来,他才会知道放出这种狗来,放出
种种的野畜生来,会有甚么下场!我要好好地教训他一顿!叶尔德林,”巡官对巡警说,“去调查一
下,这是谁的狗,打个报告上来!这狗呢,把它弄死好了。马上去办,别拖!这多半是条疯狗……”
第二次,当得知“这好像是席加洛夫将军家的狗”时,他忽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对狗表示了
关切,对被咬者进行了训斥:
“……只是有一件事我还不懂:它怎么会咬着你的?”奥楚蔑洛夫对赫留金说:“难道它够得到你
的手指头吗?它是那么小;你呢,说实在的,却长得这么魁伟!你那手指头一定是给小钉子弄破的,后
来却异想天开,想得到一笔甚么赔偿损失费了。你这种人啊……是出了名的!我可知道你们这些鬼东西
是甚么玩意儿!”
第三次,当有人说“将军家里没有这样的狗”时,他又将同情转向了被咬的人,对那狗极尽讽刺挖
苦之能事:
“我自己也知道嘛。将军家里都是些名贵的、纯种的狗;这条狗呢,鬼才知道是甚么玩意儿!毛色
既不好,模样也不中看……完全是个下贱胚子。谁会养这种狗?!这人的脑子上哪儿去啦?要是这样的
狗在彼得堡或者莫斯科让人碰见,你们猜猜看,结果会怎样?那儿的人可不来管甚么法律不法律,一眨
巴眼的工夫——就叫它断了气!你呢,赫留金,受了害,那我们绝不能不管……得惩戒他们一下!是时
候了……”
第四次,有人又说前几天在将军“他家院子里看见过这样的一条狗”后,他再次大转弯,甚至对狗
表达了无微不至的关心:
“……你把这条狗带到将军家里去,问问清楚。就说这狗是我找着,派人迭上的……告诉他们别再
把狗放到街上来了……说不定这是条名贵的狗;要是每个猪猡都拿烟卷戳到它的鼻子上去,那它早就毁
了。狗是娇贵的动物……你这混蛋,把手放下来!不用把自已的蠢手指头伸出来!怪你自已不
好!……”
第五次,当将军家的厨师说“我们那儿从来没有这样的狗”时,他又对狗“反戈一击”了:
“那就用不着白费工夫去问了,”奥楚篾洛夫说:“这是条野狗!用不着白费工夫说空话了……既然他
说这是野狗,那它就是野狗……弄死它算了。”
最后,当那厨师说“这不是我们的狗”,却“是将军哥哥的狗”时,可爱的巡官竟然来了第六次随
机应变,对了小狗进行了无尽的赞扬,当然,也就对小狗的主人拍了响彻天地的马屁:
“哎呀,天!……他是惦记他的兄弟了……可我还不知道呢!这么一说,这是他老人家的狗?高兴
得很……把它带走吧……这小狗还不坏……怪伶俐的……一口就咬破了这家伙的手指头!哈哈哈……得
了,你干甚么发抖呀?呜呜……呜呜……这坏蛋生气了……好一条小狗……”
最后的最后,这位巡官还在一片嘲笑声中威胁了受害人:“我早晚要收拾你!”
虽然说《变色龙》中的巡官前后“变”了六次,而《水浒传》中的差拨仅仅“变”了两次,洋人是
古人的整整三倍,但从本质上讲,二位“基层官员”的表现却是一般无二的。差拨前后两次对林冲不同
的态度,是以“金钱”为中心的,而巡官先后六次对狗咬人事件不同的处理意见则是以“地位”为中
心,狗主人的地位决定了狗的地位。可见,无论古今中外,无论洋人土人,在金钱地位面前充当“变色
龙”者并非绝无仅有,而很有可能是一种普遍现象,只不过局部表现没有这么打眼或夸张而已。
揭示人类这种围绕金钱权力转的劣根性,正是这两部(篇)小说作品所具有的共同意义。这应该算是这
两个故事的第一个相同点。
第二个相同点更加明显,那就是在同一时空中让同一人物进行截然相反甚至多次反反复复的表演,
从而来体现这种“变色龙”的丑恶本质。
第三点相同之处上文也曾涉及,那就是幽默、讽刺、调侃的笔调。差拨和巡官都非常幸运地领受了
他们各自作者的犀利笔锋的解剖。
当然,还有第四个共同点,那也是上文提及的作者对笔下人物所进行的是冷静的、客观的、不动声
色的描写。在这个问题上,《变色龙》是做得最为到位的,而《水浒传》则不太彻底,关键就在林教头
最后那句感叹:“‘有钱可以通神’,此语不差。端的有这般的苦处。”这多多少少有点“点题”的意
味,而《变色龙》从头到尾都没有这样点题的语句,而只是纯客观地让笔下人物自己走下去。
这就是区别,这就是中外小说创作的重要区别之一。而中国古代小说评点家们更是扩大了这种区
别,金圣叹就是最典型的一个。
金圣叹非常愿意在他的评语中将小说作品字里行间所隐藏的思想意蕴和写作技巧揭示出来,因此就
出现了上文我们列举的那么多“点醒”。不仅如此,金圣叹等古代小说评点家们还往往借题发挥,借助
小说故事中的一句话、一个细节,从而引发出自己对历史、社会、生活、未来等各方面的种种联想。例
如金圣叹就在《水浒传》中林冲的感叹后面批道:“千古同愤,寄在武师口中。”而这一切,也正是金
圣叹们一种写作体验的集中表现。中国古代的文化人讲究春秋笔法,讲究对一篇作品字里行间的微言大
义的发掘和发挥。一开始,这是古代文人阅读经典著作、文章的一种惯常思路,后来,小说评点家们又
将这种思路引进小说创作的体验分析之中,因此产生了一些小说的“读法”和随文点评过程中的“揭
示”。尤其是像金圣叹这样的喜欢同时既“改写”又“评点”小说作品的评点者更是如此。他总是急切
而充分地希望将自己的写作体验和阅读感受酣畅淋漓地告诉下一位读者。
而契诃夫却不是这样,他虽然也有些小说创作方面的理论探讨的言论和文字,但他主要是一位作
家,尤其是一位世界级的优秀的短篇小说作家。他认为小说创作时,作者要尽量隐藏自己的观点和情
感,而进行客观的、冷静的、不动声色的描写。他曾经说:“人可以为自己的小说哭泣呻吟,可以跟自
己的主人公一块儿痛苦,可是我认为这应该做得让读者看不出来才对。态度越是客观,所产生的印象就
越有力。” 可以这么说,契诃夫绝大多数的小说作品是印证了他这一写作体验的。更有意味的是,契诃
夫的这一观点,又与恩格斯的一个基本观点相吻合。恩格斯在1885年11月26日《致敏•考茨基》的信中说
道:“现代的那些写出优秀小说的俄国人和挪威人全是有倾向的作家。可是我认为倾向应当从场面和情
节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而不应当特别把它指点出来。”
通过以上分析可以看出,生活于十七世纪中国的金圣叹和生活于十九世纪俄国的契诃夫在小说写作
的体验方面有不少相同或相近之处,也有一些截然相反的地方。之所以如此,与二者之间时代的不同、
国度的不同有着密切的关系,但同时,还有一个重要的因素造成了他们不同的体验,那就是金圣叹是一
个创作、评点兼而有之并以批评为主的文人,而契诃夫则是一个以创作为主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