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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怪杰金圣叹和新编《金圣叹全集》
作者:周锡山 @ 2011-06-14
文学怪杰金圣叹和新编《金圣叹全集》
锡山按:《金圣叹全集》于1984年初,被当时的文化部出版局定为1985年12月香港“中国书展”重
点书。这是《金圣叹全集》出版后,江苏省出版局为拙编《金圣叹全集》参展1985年12月香港“中国书
展”撰写的介绍和书评文章。文章寄交后,该局派芮德法先生专程来沪,商议此事,认为原稿较长,要
求删节,并将删节后的此稿带回南京。
金圣叹(1608—1661),原名采,又名喟,明亡后改名人瑞,字圣叹。江苏长洲(今江苏吴县)人。中
国著名文学批评家。
金圣叹幼时即自负大材,欲有所作为。但他不同流俗,无意于科举,而以批点名作为己任,有志于发扬
光大民族的优秀文学。他将《庄子》、《离骚》、《史记》、杜诗、《水浒传》、《西厢记》合称为
“六才子书”,认为它们代表着我国传统文学的最高水平,准备一一加以批点,这在当时确属突破性的
卓识。一六四一年,他评批的《第五才子书水浒传》刊印。一六五六年又完成并刻印他评批的《第六才
子书西厢记》。在此前后,他还陆续批点了部分杜诗,一些唐诗和古文等。遗憾的是,他在五十三岁那
年,因参预反对贪官污吏的哭庙一案,惨遭清廷杀害,批点工作没有完成,以致抱憾终生。
应该说,金圣叹是个忧国忧民的士人,极富正义感。他对明末清初的社会黑暗面极为不满,对农民
起义深表同情,在他的批点中展示了难能可贵的进步立场。他使当时的读者最感到痛快的是讲出人民想
讲而又不敢讲的心里话,道出时代的心声,具有强烈的时代精神。明代后期昏君当道、奸臣擅权,吏治
黑暗,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圣叹在《水浒》批语中公然大声疾呼:“嗟夫!天下者朝廷之天下也,
百姓者朝廷之赤子也,今也纵不可限之虎狼,张不可限之馋吻,夺不可限之几肉,填不可限之溪壑,而
欲民之不叛国之不亡,胡可得也!”直斥统治阶级残酷剥削人民的罪恶,鼓吹造反有理,大胆之极。当李
逵说:“吟了反诗,打什么鸟紧!万千谋反的,倒做了大官。”他的批语是“骇人语,快绝,妙绝!”作
了直接肯定和赞美。而圣叹评价《西厢记》为天下之至文,高度肯定莺莺、张生这对思想战线上反封建
的勇士的事迹,极大地鼓舞了当时男女青年冲击封建网罗,追求爱情自主的勇气,不仅教育了一代读
者,也给曹雪芹这样的进步作家以深刻启示。可见,圣叹的批文首先是具有强烈的思想魅力、夺目的斗
争锋芒,达到时代的高峰,传达了人民的愿望和心灵的呼声。他指出梁山起义是“乱自上作”,李逵鼓
吹造反是“快绝”、“妙绝”之语,他评林冲逼上梁山的故事为“发愤作书之故,其号耐庵不虚也”。
他认为宋廷“既已群小相聚矣,高俅既欲不得志,亦岂可得哉”,并公然将宋徽宗列入“群小”中,将
斗争矛头直指皇帝。他热情地歌颂冲击封建札教、追求婚烟自由的张生和莺莺……从这些批语里都可以
看出金圣叹有他进步的一面,而且是主要的一面。
金圣叹所评点的《水浒传》和《西厢记》,在当时和后世都产生了极大的影响。在清代的近三百年
中,它们成为社会上流传的唯一版本,“顾一时学者爱读圣叹书,几于家置一编”(王应奎《柳南随
笔》),创造了版本史上的奇迹!金圣叹由此成为后世评点家和批评家公认的权威。毛宗岗学习圣叹的体
例和方法评点《三国》,书前还伪造圣叹序文借以自重。张竹坡继承圣叹,也用同样体例和方法评点了
《金瓶梅》。《红楼梦》的评点者脂砚斋和畸笏等人对圣叹这位前辈也充满敬仰和怀念之情。如脂评
《红楼梦》甲辰本第二十回批语说:“写尽宝黛无限心曲,假使圣叹见之,正不知批出多少妙处。”
金批诸书受到读者和评点家的一致推崇,决非出于偶然。我国的文学评点形成始于南宋的刘辰翁,
发展于明代李贽、叶昼诸人,到明末清初的金圣叹始达到高峰。金圣叹将评点这种笔调生动灵活、变化
多端的批评形式完善化,使之成为读者喜闻乐见,批评家乐于运用的一种民族化的评论体裁。此为我国
文学家之独创,也是我国文学家对世界文学评论的一个贡献!
金圣叹在历史上就是个有争议的人物。由于金圣叹的小说、戏曲评点极受读者欢迎,封建卫道士们
大为惊恐,责骂他“倡乱诲淫”。但大多数论者对金圣叹有很高的评价,如中国文学批评史上杰出的戏
剧理论家之一的李渔认为,“自有《西厢》以迄于今四百余载,推《西厢》为填词第一者,不知几千、
万人,而能历指其所以为第一之故者,独出一金圣叹。”《清代七百名人传•金人瑞传》说他:“纵横批
评,明快如火,辛辣如老吏。笔跃句舞,一时见者叹为灵鬼转世。”直到晚清,著名学者如俞樾等仍充
分肯定金批《水浒》超越前人的高度成就。改良派文学理论家对圣叹也赞赏备至。狄平子曾说:“圣叹
乃一热血愤世流血奇男子也。”“圣叹满腹不平之气,于《水浒》、《西厢》二书之批语中可略见一
斑。”(《小说丛话》)
五四运动以后,文学革命阵容中,对这位“最有名的金圣叹”(鲁迅《南腔北调集•论语一年》)也是
毁誉参半。胡适一方面称颂“金圣叹是十七世纪的一个大怪杰”,赞扬他抬高戏曲、小说的地位,“这
是何等眼光!何等胆气!”“圣叹的辩才是无敌的,他的笔锋是最能动人的”。但他又指责金批是“机械
的文评”,“正是八股选家的流毒”。又说他反对明末农民起义。(均见《<水浒传>考证》)鲁迅对金圣
叹也颇有微词,甚至认为“经他一批,原作的诚实之处,往往化为笑谈,布局行文,也都被硬拖到八股
作法上。”(《谈金圣叹》)五、六十年代,国内学术界曾大批金圣叹,给他戴上了“反动文人”、“形
式主义”、“唯心主义”等各种帽子,而张国光、郑振铎、刘大杰等学者对金圣叹一贯坚持肯定态度。
如郑振铎在《插图本中国文学史》中盛赞:“金圣叹在当时影响极大,言论亦极大胆,能言人之所不敢
言、不能言”,其文笔“犀利而能深入,纡曲而能尽情,如水云之波荡”。
金圣叹的文学批评,对当今作家和读者最有吸引力的是其对原作艺术的精采分析和创作方法的精辟
总结。他在这方面的成就是多方面的。首先,他具有点石成金的非凡本事,对有的原作进行修改,提高
了原作的艺术水准。从大处说,他改变了重要人物的基本形象。他对宋江、张生、莺莺等许多人物形象
作了不同程度的改动。从小处说,他能改动一字一句,使原作格外生辉。如五十回写“李逵吃了一回
酒,恐怕戴宗问他,也暗暗的来房里睡了。”他将“暗暗”改作“轻轻”,批道:“轻轻,妙。李逵也
有轻轻之日,真是奇事。俗本作‘暗暗’,可笑。”
金批的小说,对其人物形象塑造的典型化和性格化作了较为全面而深入的探讨和总结。他在第五才
子书中说:“《水浒》所叙,叙一百八人,人有其性情,人有其气质,人有其形状,人有其声口。……
施耐庵以一心所运,而一百八人各自入妙者,无他,十年格物而一朝物格,斯以一笔而写百千人,固不
以为难也。”这条批语是关于典型塑造的著名论断之一,它既将此书从典型理论的高度予以总结,又指
出作家必须长期深入生活、观察人物,才能达此典型境界,给创作者以具体指导。他又分析不同人物同
中有异的性格特征说:“《水浒传》只是写人粗卤处,便有许多写法:如鲁达粗卤是性急,史进粗卤是
少年任气,李逵粗卤是蛮,武松粗卤是豪杰不受羁勒,阮小七粗卤是悲愤无说处,焦挺粗卤是气质不
好。”入木三分的性格分析令读者有茅塞顿开、豁然明朗之感。
圣叹的批文极为细致入微,引人入胜。如《西厢•酬简》写莺莺满面娇羞,作者却先写她的纤足:
“绣鞋儿则半柝”;次写细腰:“柳腰儿勾一搦”;再写头:“羞答答不肯把头抬”;然后又随着张生
的眼光写她的云发:“云鬟仿佛坠金钗,编宜鬏髻儿歪”,莺莺始终不肯露脸,张生熬不住喊道:
“咍,怎不肯回过脸儿来。”圣叹批道:“此时双文(指莺莺)安可不看哉!然必从下渐看而后至上者,不
惟双文羞颜不许便看,惟张生亦羞颜不敢便看也。此是小儿女新房中真正神理也。……夫看双文,正是
欲看其面也,今为不敢便看,故且看其脚,且看其腰,乃既看其脚,既看其腰,渐渐来看其面,而其面
则急切不可看得。此真如观如来,看不见顶相,正是如来顶相也。不然,而使写出欲看便看,此岂复成
双文娇面哉。”他精细地剖析莺莺、张生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性格(包括教养)和此时此地的心理与动作;
又以观看如来佛“不见顶相,正是顶相”为喻,高度评价作家始终不写莺莺的娇容,而莺莺不胜娇羞之
态已跃然纸上的高超手段,并在理论上总结出以虚带实的美学原则。老实说莺莺的娇态是笔墨无法形容
的, 而且这是一种动态的美和诗意的美,如果写实了反为不美,唯其虚写,充分调动读者的想象力,才
能达到难以言喻美不胜收的奇妙效果。
至于圣叹批语的文体不拘一格,语言优美生动、形象传神和机智泼辣、幽默深刻,本身即给读者以
一种高度美的享受。可惜篇幅有限,本文无法一一例举了。
金圣叹的著述,见解尖新,篇幅浩大,涉及面广,诗文、戏曲、小说都有评点,还有大量诗文创作
和书信,多种哲学专著和论文。可惜他因家贫无力刻书,生前仅出版所评《水浒》和《西厢》两种。他
逝世后,其亲友和后辈陆续刻印一些遗著,而诗文和哲学论著散佚很多。三百多年来,因其大部分著作
流布不广,鲜为人知,又因数十年来未见正式出版,所以金圣叹究竟现存有多少著作,连研究家也心中
无数,一般读者更无从寻觅。江苏古籍出版社为继承发扬祖国优秀文化遗产,特决定首次出版这位本乡
先哲的一代宏著。这次出版的全集共得二百余万言。全集按学科和体裁分为四册:第一、第二册为小说
评(金批《水浒》),第三册为戏曲评(金批《西厢》)和古文评(评批《左传》、《孟子》、《史记》和唐
宋古文等),第四册为诗歌评(评批杜诗、唐诗、《诗经》和欧阳修词等)、诗歌创作和哲学论著并附论诗
书信。全书用原刻本和善本为底本,精校后加以新式标点,体例划一,极便读者。这部《全集》荟萃了
被清人誉为“灵心妙舌,开后人无限眼界,无限文心”的金氏全部文字,并首次向国内外公井发行。江
苏出版界有魄力出版这位争议非常激烈的大批评家的洋洋巨著,充分体现我国目前文艺创作、评论自由
和百家争鸣的良好气氛;而此书的出版,又犹如将一块巨石掷入激流之中,必将引起国内外文艺界、学
术界的反响,并推动金圣叹研究和我国文艺及其批评的进一步发展。因而,我相信《金圣叹全集》的出
版一定能受到国内外文艺界、学术界和读书界的欢迎。
(作者周锡山)
(原载《参加[1985年12月香港]中国书展•江苏图书目录•评论文选》;
南京:《江苏书籍评论集》1995年版;
香港:《读者良友》4卷5期,1986年5月,署名燮珊;
上海:《书林》1986年第6期,北京:《青年文摘》红版1986年第10期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