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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点《第五才子书施耐庵水浒传》札记
作者:张弦生 @ 2011-06-25
校点《第五才子书施耐庵水浒传》札记
张弦生 中州古籍出版社
校点完金圣叹先生评点的《第五才子书施耐庵水浒传》,仿佛还和400年前的金圣叹先生对坐,听他神采
奕奕地据批讲《水浒传》。好的文学作品真是一千年也说不尽;一万个读者,就有五万种不同的《水浒
传》。
一
生于明代万历三十六年(1608)的苏州才子金圣叹,名采。明亡以后改名人瑞,圣叹是其别号。从小
“稗官野史,无所不窥”,自谓“自古至今,止我一人是大材”,其持才傲物之状,由此可见。稍长即
游戏科场,曾多次被黜,但依旧如故,以创作诗文,评点小说、戏曲为娱。他推崇《庄子》《离骚》、
《史记》、《杜诗》、《水浒》、《西厢记》等六部书为“天下才子必读书”,并加以批评,但只完成
了《水浒传》、《西厢记》两部,今存于世。在他三十六岁时,清兵入关,明代灭亡。清顺治十八
(1661),因“哭庙案”获罪,被腰斩于江宁。临终时他有三首绝命诗,其一曰:
东西南北海天疏,万里来寻圣叹书。
圣叹只留书种在,累君青眼看何如。
一位走在时代前面的先行者,不被统治者所容,就这样惨死于市。但至死仍可见其高傲不羁之态。但是
他在小说《水浒传》面前,却似是顶礼膜拜之状。他自称:“吾犹自记十一岁读《水浒》后,便有于书
无所不窥之势。”“天下之文章,无有出“《水浒》右者;天下之格物君子,无有出施耐庵先生右
者。”“其无晨无夜不在怀抱者,吾于《水浒传》可谓无间矣。”他交口颂扬《水浒传》为“天下至
文”,作者施耐庵是“三千年来的第一才子”,“《水浒》之文精严,读之即得读一切书之法也。……
以之遍读天下之书,其易果如破竹也者。夫而后叹施耐庵《水浒传》真为文章之总持。”从他十一岁开
始读《水浒传》,到他在崇祯十四年完成对《水浒传》的批评,前后断断续续有二十年的光景。说他半
生心血倾注于此,诚不为过。现今所存最早的《水浒传》刻本是明代中期的。在这之前,刻书出版业多
为官办的,以刻印正统的经书、史书和官方的文件为主。明代中期随着城市商业的发达,市民的兴起,
面向市民需要的小说、唱本、笑话等图文并茂的通俗读物也发达起来。书商以赢利为目的的通俗文化出
版成为出版业汹涌澎湃的主流。在这大潮之中,《水浒传》以各种版本形式走向城乡僻壤的书肆、地
摊,流入千家万户。
关于《水浒传》的版本系统,专家们在前些年讨论得已经比较充分。大约是百回本的繁本在先,百十二
回的简本系统在后——这很符合书商做书的规律。这些本子金圣叹大约都见到过,但是金圣叹所批评并
修改的本子应该是百回的繁本。从《第五才子书施耐庵水浒传》书中的实际情况和金圣叹的鉴赏能力,
都应当是这样的。
二
《大宋宣和遗事》中宋江三十六人起义的故事发生于北宋末年的社会大动荡中,《水浒传》的创作者施
耐庵生活于元末的社会大动荡中,《水浒传》的批评者金圣叹也生活在明末的社会大动荡中,这不是巧
合,而是历史的必然。施耐庵生活在元末明初的农民大起义时期,他在《水浒传》中以文学形式借描写
宋江起义,反映了元末农民起义的变革。而金圣叹所生活的时代与施耐庵类似,也经历了明末清初李自
成、张献忠等农民大起义的变革,因而施耐庵所创作的《水浒传》引起了他的情感和思想的强烈共鸣。
从《水浒传》宋江身上所反映出来的革命和妥协的两面性,也显示出了施耐庵和金圣叹的阶级局限性,
表达了这两位地主阶级开明的知识分子对朝政腐败的不满,对贪官污吏的谴责,对起义英雄的赞扬,又
对造反的本能反对的矛盾心态。施耐庵的这一态度,表现在他创作的《水浒传》中,金圣叹的这一态度
则表现在他批评的《第五才子书施耐庵水浒传》中。
《水浒传》一出,封建统治者就竭力诋毁和查禁。张献忠破襄阳,李自成取河南后,崇祯皇帝朱由检下
令“严禁《水浒传》……凡坊间家藏《水浒传》并原版,速令尽行烧毁,不许隐匿。而金圣叹却在评点
《水浒传》中说:“今也,纵不可限之虎狼,张不可限之馋吻,夺不可限之几肉,填不可限之谿壑,而
欲民之不畔,国之不亡,胡可得耶?”对朝政之坏的深恶痛绝,毫不遮拦地喊了出来。他又在评点中
说:“无美不归绿林,无恶不归朝廷。”绝不掩饰自己对农民起义的同情,将《水浒传》的深刻的思想
意义挖掘、揭示了出来。
《水浒传》所描写的世界中,皇帝昏庸,奸臣当道,恶霸横行,生灵涂炭,英雄途穷,正和明末社会如
出一辙。金圣叹在社会现实中的感受,从《水浒传》所描写的奸臣禍国殃民、残害忠良、荼毒百姓的故
事中,更引起了震荡。他之所以批评《水浒传》,正是这种心境的表达。借对宋江聚义之赞扬,发对朝
政败坏之心酸与愤慨,这正是金批《水浒传》的历史情怀。金批《水浒传》是对这部小说的再创作,是
借古讽今、“以史为鉴”精神的深化和延伸,是对孔子删《诗经》、编《春秋》之用意的史学观、文学
观之一以贯之的继承和发展。
三
马克思说过:“如果你想得到艺术的享受,你本身就必须是一个有艺术修养的人。”文学欣赏是一项高
雅的精神活动。文学欣赏使人从审美的愉快中得到思想上的提高,精神上的升华。这是接受美学的基本
原理。金圣叹批评《水浒传》,就是这一基本原理的最完美的范例。
施耐庵写作《水浒传》是一个形象思维的过程,金圣叹批评《水浒传》也是一个形象思维的过程,我们
阅读《水浒传》还是一个形象思维的过程。但是文学形象总是大于思维。金圣叹批评《水浒传》时所感
受的文学形象 ,要比施耐庵写作《水浒传》所创作的文学形象更加丰富多彩;我们今天阅读金批《水浒
传》,要比金圣叹批评《水浒传》所改造的文学形象又更加丰富多彩。当然,对于一位具体的读者个人
来说,他的艺术感受并不见得是大于前人的。这与读者的生活阅历、文学修养等诸多因素有关系。
读者以语言为媒介,获得文学作品的艺术形象的感受,引起思想情感的共鸣,这就是文学欣赏给人的审
美感受。金圣叹批评《水浒传》的过程是一种艺术欣赏的过程。其中有审美的愉悦,也有理论的思索。
这些都与他个人的经历、志趣,与他所处的历史的文化的大环境有很大关联。金圣叹以他独具慧目的见
解,写出了他睿智精辟的评语,将自己对《水浒传》的独特感受传达给了读者。金圣叹的批评可视为
《水浒传》又一片新的文学意境,又一组新的艺术形象。
在金圣叹评点的“六才子书”中,依时代先后为序,《水浒传》列为第五才子书。但《水浒传》却是金
圣叹用力最勤,也是最为成功的评点作品。20年中,他对《水浒传》的喜爱达到了如痴如醉、如颠如狂
的程度。与书中的英雄们共欢乐共奋争,与他们同歌同泣,共笑共哭。金圣叹被《水浒传》中的英雄们
感动、激奋,他以极高的热情来反复诵读之,体验之。他在第25回批文中说道:“我既得以想见其人
(武松),再更回读其文,为之缓读之,疾读之,翱翔读之,歇续读之,为楚声读之,为豺声读之。”
从金批的字里行间,可以感受到他全身心投入的状态。他自己仿佛已经始终生活在《水浒传》的情景之
中了。
他明知《水浒传》是“因文生事”的文学创作,但他又不由自主地把水泊梁山的故事当作史实来鼓吹。
他说:“一部书一百单八个人,而为头先叙史进,作者盖自许其书,进于史也。”他不时以自己的观
点,对他们作出评判。连篇的圈圈点点,密密麻麻的夹批注语,长长的议论评说,使金圣叹批评《水浒
传》成为中国文学批评史上评点式批评文体的样范。
四
金圣叹在《第五才子书施耐庵水浒传》第12回中批说道:“读书之乐,第一莫若《水浒》,即又何忍不
公诸天下后世之快人、恨人也。”金圣叹将原本《水浒传》的第1回改为楔子,以聚义后卢俊义作恶梦结
束全书,将《水浒传》改为70回本。
他认为《水浒传》的故事应终于排座次。他在末回的批文中说道:“此一回可谓大结束,读之正如千里
群龙,一齐入海,更无丝毫未了之憾。笑杀罗贯中,横添狗尾,徒见其丑也!”对金圣叹这一“腰斩”
《水浒》的做法,历来有许多争议甚至质疑。依我的感觉,“腰斩”之举是可信的,也是成功的。70回
的《第五才子书施耐庵水浒传》保留了《水浒传》故事的精华,300年间,成为一个“风行海内”的流行
本而一枝独秀,这是与金圣叹高超的艺术鉴赏力和点铁成金的艺术创造分不开的。
金圣叹按自己对宋江形象的理解,对《水浒传》中有关宋江的情节进行了改写。他认为宋江是人中俊
杰,有“非常之志。在他的理解中,宋江专等朝廷降旨招安,是“一片权术”,纯是权诈之词,“从来
人却是不晓得” 。金圣叹认为文学作品和历史著作不同,“《史记》是以文运事,《水浒》是因文生
事” 。《史记》是“先有事生成如此如此,却要计算出一篇文字来”;“因文生事即然,只是顺着笔性
去,削高补低都由我”。在这种文学观的理念下,他按照自己的理解和愿望,动手“削高补低”,重塑
宋江这一形象。
在旧本《水浒传》第58回中,鲁智深被贺太守捉拿。这时的鲁智深只是被动地回答贺太守的审问,为自
己辩解:“洒家有甚罪犯?”“俺是出家人,你却如何拿住问俺这话?”“洒家又不曾杀你,你如何拿
住洒家,妄指平人?”而在金批本《水浒传》中,金圣叹将他改写为对贺太守大声怒吼:“你这害民贪
色的直娘贼,你敢便拿倒洒家!俺死也与史进兄弟一处死,倒不烦恼!只是洒家死了,宋公明阿哥须不
与你干休!”从被动地为自己辩解,到愤怒地大吼抗争,表现了金圣叹对梁山好汉英雄本质的认识的提
高和升华。
由此可见,金圣叹不但对《水浒传》的“腰斩”是成功的,他对《水浒传》的改写也是成功的。
五
金圣叹先生的70回本《第五才子书施耐庵水浒传》是一部面目一新的《水浒传》。他超出他的阶级局限
性,以聚义而不以招安,来揭示了农民造反的本质意义和可贵精神。这也使得《水浒传》的思想价值得
以提升,从而打倒了、淹没了一切流行的明代繁本、简本,其威力可谓大矣!
在对《水浒传》的评点中,金圣叹先生不但将之与《史记》,与“四书”、“五经”做纵向比较,还更
注意将之与其他长篇白话小说做横向比较,展现《水浒传》在小说创作上的高明之处。他说:“《三
国》人物事体说话太多了,笔下拖不动,踅不转,分明如官府传话奴才,只是把小人替得这句出来,其
实何曾自敢添减一字。《西游》又太无脚地了,只是逐段捏捏撮撮,譬如大年夜放烟火,一阵一阵过,
中间全没贯串,便使人读之,处处可住。”[他指出:“别一部书,看过一遍即休,独有《水浒传》只是
看不厌,无非为他把一百八个人性格,都写出来。”]这种文学创作中的典型人物论,在400年前的确是
非常超前的文艺理论。
金圣叹不但在小说理论批评史上奠定了评点派的批评方法,他对《水浒传》的思想艺术价值的挖掘、体
会、欣赏、阐述,使他在评点派中提出了自己独到的理论体系。他的这一体系,继承和发展了儒家的
“温柔敦厚”的文学观,钱穆先生很肯定地指出:“圣叹所抱之文学观点与文学理论,有许多与近代新
文学界之主张不谋而合。”“读圣叹批后,却不喜再读余外之闲书小说,以为皆莫如《水浒》佳,皆不
当我意。”
金圣叹在《第五才子书施耐庵水浒传》中对《水浒传》所做的评点和改写,使这部对黑暗政治揭露,对
封建统治鞭挞,对农民聚义歌颂的小说,至今仍是无可替代的经典。他在这部书中阐述的典型形象、人
物语言情节结构、心理刻画、环境描写,等等小说创作理论,至今仍有不可磨灭的借鉴意义。金圣叹
“腰斩”的《第五才子书施耐庵水浒传》,使有清一代,世间不知有《水浒》全书者几300年, 就是其
价值的最好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