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康传忠 @ 2011-06-25
一次并不成功的改编
康传忠 山东省郓城县人大
43集电视剧《水浒传》(以下简称“水剧”)可以说创下了近几年来收视率的高纪录,这固然与电视播
放前的大量炒作有关,但更重要更根本的还是在于小说《水浒传》本身所固有的魅力,在于小说《水浒
传》几百年来经久不息的流传所刻在人们心底的那个根深蒂固的印像。对于绝大多数观众来说,可以说
都是满怀着期待之情去看电视的。然而看过之后,却不免让人有一种遗憾之感,以至于很多人还没看
完,就不想再看下去了。
当然,这并不是说电视剧没有一点可看的片段,也不是说电视剧没有一点精彩的描写,例如前半部的大
半以至后半部燕青打擂等情节,以及对鲁智深、武松、李逵和阮氏三雄等人物的刻划,都还是非常值得
称道的。但可惜的是,对主人公宋江——这一《水浒传》里的最关键人物的描写,却太煞风景了,以致
让人看后感到宋江既不是侠肝义胆,“有养济万人之度量”、“怀扫除四海之心机”的英雄,也不是疏
财仗义、周人之急、扶人之困的好汉豪杰,更称不起农民起义的领袖,却俨然是一个不仁不义、一心孝
忠皇帝的奴才。“水剧”把宋江形象塑造的如此差,这在做为水浒故事发祥地的郓城、梁山、阳谷、东
平等鲁西南地区引起了极大的反感。他们普遍认为,“水剧”对宋江不是在歌颂,而是在丑化,不是塑
造成英雄,而是贬低为奴才。这里的人普遍感到窝火,甚至有人看着电视就抑制不住内心的愤怒之情而
想把电视机砸坏。
既然是“改编”,毫无疑义,那当然允许对原著有所“改”,有所“编”,以体现编导的创作意图。但
是,也正因为是“改编”,那就同时意味着必须在基本的情节和基本的格调上忠实于原著,这就是既忠
于又不忠于原著的原则。否则,就谈不上是“改编”,特别是名著的改编。名著在世间已流传久远,深
入人心,在人们头脑中的“痕迹”已十分深刻,“普及”程度极高。改编出来的结果理应和原来人们头
脑中的相一致,被接收。这才叫成功。当然,这一原则说起来容易,但要真正地把握并恰到好处,决非
易事。也正因为如此,对这一原则的把握和运用的如何,也就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改编的成功与否。
“水剧”的改编虽不能说全是败笔,但实在难说得上是成功,其根本原因就在于在对小说的改编中,特
别是在对宋江这一关键人物的改编和塑造上,偏离了上述原则。
原著的作者在小说中,是力图把宋江描写成一个仗义疏财、扶危济困、忠孝仁义双全、全面而典型的理
想人格的化身的。小说中有关宋江对贫弱同情援救,为朋友两肋插刀,对父辈至诚至孝,而又不背叛朝
廷的情节,都有大量的描写和刻划。也正因为作者企图塑造一个忠孝仁义双全的人物,而又是在封建社
会的历史大背景下去塑造这样一个人物,也就内在地决定了小说的塑造不可能摆脱时代的局限性。这种
局限性使小说本身陷入了一种它自己所设定的两难之中,为自己套上了一个不可能解脱的矛盾怪圈。小
说在前半部(到梁山泊英雄排座次为止),写宋江仗义疏财、扶危济困、忠孝仁义,可以说是相当成功
的。宋江一出场,就毅然冒杀头灭族之险,不怕犯弥天大罪,走马与晁盖报信救了劫生辰纲的七位好
汉,这决非是一般人敢为的。这里就突现了宋江与朋友肝胆相照的大丈夫气概。接下去,写宋江为卖药
的王公等人散施棺材,在柴大官人庄上结拜武松,清风山解救刘知寨夫人,江州狱中送银两于素不相识
的李逵,都活脱脱地刻划出一个仗义疏财、扶危济困的“及时雨”形象。不仅如此,作者还要把宋江塑
造成一个大仁大义且大智大勇的英雄形象。如上面提到的走马救晁盖,还有投清风寨、闹江州、三打祝
家庄、破高唐、收秦明、赚徐宁、缚呼延、降关胜等,都是为大家所熟悉且脍炙人口的故事情节。
当然,小说要把宋江描写成一个忠孝仁义双全的理想人物,决非易事。即使如此,小说的前半部分也还
是合情合理,把握分寸适度的。如写宋江接到弟弟托石勇捎来的家书,连夜奔丧是写其孝;不背父言拒
绝晁盖、吴用相邀,宁赴江州受罪也不愿在梁山落草,是既写其孝又写其忠;反江州被逼无奈落草梁山
后树起“替天行道”杏黄大旗,不扰百姓,不掠州县,是写其忠孝仁义的统一。从小说的描写完全可以
看得出,作者已经写出了在奸臣当道、贪官污吏横行的时下,宋江与众好汉一样,想孝不能,行仁不
果,只剩下这聚义山林的一条路了。于是,宋江的忠孝仁义的实现和统一,已经不是在其做押司当刀笔
小吏时,也不是在其躲官司逃难中,而是在其被逼上梁山扯起“替天行道”杏黄大旗之后。这正是小说
的巨大魅力和精华所在,也是小说得以广泛流传而倍受赞誉的独有价值之处。
自然,小说中的宋江并不是一个十全十美的人物,他没有卢俊义、关胜那样的堂堂仪表,没有林冲、武
松那样的盖世武功,也没有吴用、燕青那种鬼机灵,更没有鲁智深、李逵那种疾恶如仇的英雄豪
气……。他面黑身矮、武功不精,甚至还有点胆小怕事,但是他身上却有着众人所没有的东西,他其貌
不扬却有一颗仗义疏财、扶危济困的忠孝仁义之心;他武功不精却有运筹帷幄的大智大勇;他有时确实
有些胆小,但被逼无耐怒杀阎婆惜,计赚秦明夜走瓦砾场,为报仇雪恨江州城智取无为军杀死黄文炳全
家,却不乏绿林豪气。正是因为小说有了这些有血有肉的描写,才使得宋江双重人格双重性格的形象更
加丰满,古往今来,家喻户晓,有口皆碑。
然而,小说的后半部却大不如前,前后格调显得极不协调。自从宋江走上了招安一条道之后,梁山事业
则每况愈下,最终陷进蔡京、高俅等人圈套,与同是农民起义的方腊自相残杀,闹得梁山兄弟死伤过
半,宋江自己最后也被皇上钦赐的御酒毒死。明末才子金圣叹评点“天下才子书”将《水浒传》继《庄
子》、《离骚》、《史记》、《杜诗》之后列为《第五才子书施耐庵水浒传》,可见其还是非常看中这
部书的。但是也正是这位江南才子,对《水浒传》的后半部提出了尖锐的批评,认为梁山好汉招安后相
继横尸太“煞风景”了。然而这煞风景的事,在电视剧的改编中不仅没有得到某种程度的补救,反而远
远超过了原著。
小说后半部与前半部的思想倾向和写作风格迥异,早已为世人所注意,并认为后半部非施所作而为他人
所续(有人说是罗贯中所续,“水剧”也取了此说)。就目前流传在世的《水浒传》诸版本来说,大都
有宋江被招安一说,通过宋江这样一位杀富济贫、替天行道、叱咤风云的英雄招安后反而被朝廷药死的
悲惨结局,人们不难得出结论:招安是没有出路的,向统治者投降没有好下场。这也许就是作者想要说
而没有说,或者不敢说,而是让读者自己去思考,去琢磨,去为宋江,实际上也是为整个社会寻找一条
真正的出路吧!如果小说的作者果真能如此,那这个施耐庵甚或还有那个续《水浒》的人,真可谓是用
心良苦了!
“水剧”的编导们在处理招安这一问题时,为了使宋江的招安能有情节的铺垫和逻辑的发展过程,煞费
苦心设计了一个宋江与晁盖的招安与反招安的两条路线的斗争。而且不管小说原本如何,硬要把宋江的
这种招安思想往前延伸,延伸到宋江一上梁山就好像不是如晁盖一样被官府所逼不得不反(尽管他们被
逼上梁山的具体原因不同),而是一心想“为兄弟找条出路”,不能老背着造反的坏名声,接着就扯起
“替天行道”的杏黄大旗,而且在那里煞有介事地演讲,置梁山晁天王于不顾,而这个叱咤风云的“晁
大哥”却如同傻瓜一样开始是听不懂,后来又似懂非懂地在那里鼓掌喝彩。宋江为了实行他那条早已设
计好的招安路线,一上山就处心积虑地拉拢吴用,以至武松、鲁智深、林冲、阮氏兄弟等激烈地反对招
安时,还要吴用助他一臂之力,促成此事。那个吴用虽为晁盖智囊而又同时劫生辰纲同时上山的患难兄
弟,而且并不赞成招安,却也悄然背叛了晁盖,同时置众兄弟的强烈反对于不顾,违心地帮助宋江促成
了招安,而且心里非常明白地把梁山兄弟一个个送到死路上,并且最后还把宋江的骨灰送到“忠义
堂”,然后自己也悬梁自尽。不仅如此,为了渲染招安与反招安这两条路线的斗争,“水剧”还特意把
晁盖打曾头市,写成是与宋江在斗争中无可奈何一气之下而下山,结果莽撞冲杀中箭身亡,并且为了使
梁山大权不致落在主张招安路线的宋江之手,临死之前留下遗言:谁捉住史文恭谁就为梁山之主。为了
宋江招安路线的顺利实行,“水剧”又特意安排在晁天王归天的同时,宋江迫不及待地命吴用一而再再
而三地设计赚卢俊义上山,二者形成鲜明的对比和反差。不仅如此,“水剧”还特地安排了一个情节,
就是在梁山好汉将高俅俘虏上山后,宋江竞置誓死要报杀妻灭家之恨的林冲于不顾,拜倒在梁山的仇
人、对手、大奸臣高俅面前,像哈巴狗似地摇尾乞怜,而且惟恐林冲、鲁智深等梁山众好汉杀死高俅,
坏了他的招安大计,急匆匆送高俅下山,以至把林冲气死,之后又安排宋江假惺惺地趴在林冲灵前号啕
大哭,一副伪君子的嘴脸昭然若揭。所以作这些安排,无不可以看出,编导们是要有意突出宋江决心要
招安以为梁山众兄弟谋个“好出路”,为此竟使宋江简直到了不择手段的地步。到这里,“水剧”已经
把一个卑鄙小人、无赖恶棍的伪君子嘴脸活灵活现地摆在了人们面前。
这还不够,为了使宋江的招安有一个思想的基础和逻辑的发展,“水剧”把宋江的好善布施、仗义疏
财、扶危济困的正面描写尽其可能地淡化,能抹去则尽量抹去,实在不便抹去时则尽量减少其在剧中的
影响。而对于宋江固有的那种疾恶如仇、不杀仇人誓不罢休的绿林豪气,则更是能驱之远去,尽可能 地
赶得无影无踪。于是,经过编导们精心安排设计后的宋江,剩下的也就只是一个善于小恩小惠拢络人
心,逢人便拜,见人就哭,胆小怕事,唯唯诺诺,只知在皇上面前五体投地、声嘶力竭地高呼万岁,不
惜把众兄弟都送到死路上去的卑鄙奴才了。
然而,“水剧”的编导们却忘记或者说忽略了一个基本的事实: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卑鄙龌龊、恶
贯满盈的无赖小人,怎么会成为誉满绿林、天下英雄皆知而渴慕与之结拜的“呼保义及时雨”呢?他又
在梁山众好汉中何以服众而坐上了令众人伏首听命的第一把交椅呢?他在鲁智深、武松、李逵、阮氏三
雄这些天王老子都不怕、素来桀骜不驯的豪侠之士面前,在他们已经激烈地明确表示出反对招安以后,
宋江又是怎样地能使他们仍然跟随他去打方腊以送死呢?唯一所能够给人以解释的,也就只剩下宋江走
马报信救晁盖这一节了。到这里,观众可以松一口气庆幸一下了,编导们终于没有把这一节也给删去
了。但是,这毕竟单薄得实在可怜了。不难理解,编导们这是在为给宋江招安寻找根据,在为宋江招安
做铺垫和制造事物发展的逻辑线索,并尽可能使这一线索向前延伸。但他们却没有料到的是,这样做的
结果却是把自己送进了自己所制造的矛盾之中,套在了自己所设计的圈套里了。看完电视,人们自然不
会相信,“水剧”的编导们是把招安作为宋江的宏伟大业而正面歌颂的。然而,除了招安以外,宋江究
竟做了些什么呢?这实在让人想不出。
我们再为编导想一想,如果不是在改编历史名著《水浒传》,那用现代人的观点去塑造一个新的宋江的
新形象,自然也未尝不可。但即使退到此处看电视,也不能不让人感到“水剧”中的宋江未免太索然无
味了。他除了只知道顽固地坚持和推行招安路线之外,似乎是视其他一切都不在现实之中,都不是真实
所具有的。这种“单面”式图解化的说教,除了“文化大革命”中在批判人时常见以外,实在是很多年
难见到了,更不用说是在改编历史名著了。说到“文化大革命”,便使我们想起毛泽东那时批评过《水
浒》宋江只反贪官、不反皇帝、架空晁盖、投降招安的事。毛泽东的批评确实有他老人家喜欢宋江能
“将革命进行到底”的真知灼见,但也不免有“文革”思维方式的局限性。以至后来被“四人帮”有意
放大,掀起了评《水浒》,批宋江,反对投降主义的一场政治运动,向前推到了荒谬的地步。我们不知
“水剧”的编导们是否在按毛泽东的思路去塑造一个新的宋江。然而即使如此,“水剧”也并没有真正
理解和体现毛泽东评水浒批宋江确有价值的东西,而倒把毛泽东两条路线斗争这一特定历史条件下的、
并被“四人帮”放大了的“左”的思想承继下来,用此作指导,再加上编导们那些图解式的改编功夫,
一部电视剧也就不难想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