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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谈毛泽东所读《水浒传》的版本问题
作者:佘大平 @ 2011-07-03
也谈毛泽东所读《水浒传》的版本问题
——敬答山东宋培宪先生
佘大平
这几年,我在研究《水浒传》的传播历史的时候,经常涉及一代伟人毛泽东阅读《水浒传》的问
题。承蒙山东宋培宪先生大力支持,对我的几篇拙文作了于下评论:
近一年来,承蒙佘大平先生通过电子邮件的形式将其有关方面的数篇大作惠赐于我(先后计有:①
“金本《水浒传》伴随毛泽东的革命人生”②“研究《水浒传》的传播史,开创水浒研究新局面”③
“毛泽东晚年与金本《水浒传》”等),使我读后获教良多,受益匪浅。其中,对《水浒传》之于毛泽
东的影响、毛泽东之于《水浒传》的评析等,解说得令人心服口服;对“毛泽东评《水浒传》谈的是政
治,而不是艺术”的揭示,颇给人以启迪;但对佘先生在谈及毛读《水浒》的版本问题时所一再申明的:
“毛泽东青少年时代所读的《水浒传》只能是70回的金本”,“毛泽东一辈子(除晚年外)所读的《水
浒传》都是金本。只是到了晚年才读到了100回本和120回本”(语见《金本<水浒传>伴随毛泽东的革命人
生》),“一生都在阅读金本《水浒传》的毛泽东,可能是在晚年接触到了金本以外的版本”(语见《研
究<水浒传>的传抪史,开创水浒研究新局面》),“毛泽东晚年以后,才读到百回本《水浒传》,知道了
宋江投降打方腊的故事”(语见《毛泽东晚年与金本<水浒传>》)等论点,笔者则不敢苟同。(《也谈
毛读〈水浒〉的版本与“反面教材”》,《水浒争鸣》第12辑)
宋先生主要在毛泽东所读《水浒传》的版本问题上提出了两点不同看法:
第一,宋先生不同意我所说的:“毛泽东青少年时代所读的《水浒传》只能是70回的金本”。
宋先生引用董志英的《毛泽东轶事》中的一段话为证:“阴历十月的韶山冲,……走来了一个挑书
箱的少年,这就是刚被井湾里私塾先生赶出来的‘反叛’学生,13岁的毛泽东。原来这天上午,毛泽东
背着老师偷偷地读《水浒全传》”。
于是,宋先生认为:“其中,不但涉及到了版本,而且明言毛泽东所读的是《水浒全传》!——即
曰《全传》,通常情况下,当指的不是经过删简的金圣叹本。”(《也谈毛读〈水浒〉的版本与“反面
教材”》,《水浒争鸣》第12辑)
董志英的《毛泽东轶事》由昆仑出版社于1989年出版。宋先生以此书为证据是非常有力的。但是我
也有一辩:
首先,董志英说13岁的毛泽东所读的就是《水浒全传》,根据是什么?是毛泽东后来回忆的?毛泽
东从未作过这样的回忆。是毛泽东的老师后来回忆的?没听说过。是毛泽东的亲友后来回忆的?也没听
说过。看来只能是董志英自己说的。
董志英为什么要说这种没有根据的话?实事求是地说,这是历史造成的。
在上个世纪50年代发生了批判金圣叹、封杀金本《水浒传》的风潮以后,直到现在,绝大多数的
(大陆)中国人,只知道《水浒传》,或者《水浒全传》,而不知道还有“金本《水浒传》”。所以,
董志英在讲述13岁的毛泽东阅读《水浒传》的故事时,很自然就说成是《水浒全传》了。
这种社会文化现象,我也列举一个证据加以证明:
在毛泽东的晚年仍在其身边做秘书工作的徐中远,他在自己写的回忆录《毛泽东读评五部古典小
说》中讲了这样一个故事:
……1971年8月3日……高碧岑(毛泽东的秘书)告诉笔者,说首长(毛泽东)要看《水浒》……我们很
快在主席图书中找出一部平装本《水浒传》。当时笔者头脑里想的只是“主席要看《水浒》,赶快找出
一部送去”。所以我们就毫不犹豫地很快送到游泳池毛泽东住地交给了高秘书。
从游泳池回到笔者的办公室后,屁股在椅子上还没有坐稳,电话铃声又急促地响起来了。笔者一拿
起电话,高秘书仓促的声音就传进了耳朵:“首长说他不是要这种版本的《水浒》,他要的是他几年前
看过的线装本金圣叹批改的《水浒》。”当时,笔者只知道有《水浒》这部小说,不知道还有金圣叹批
改的《水浒》。……仔细一翻,还真有一种叫《金圣叹批改水浒传》。找到了主席要看的书,心中很是
高兴。(《毛泽东读评五部古典小说》,华文出版社,1997年版)
徐中远的这种“失误”,在当时具有相当普遍的代表性——“只知道有《水浒》这部小说,不知道
还有金圣叹批改的《水浒》”。
其次,我再列举两个证据,证明在毛泽东13岁的时候——那是1906年——是不大可能读到《水浒全
传》的:
1、“五四”时期,胡适、鲁迅等人运用现代文学艺术理论研究《水浒传》。刚开始的时候,他们只
看得到金本,而看不到别的版本。胡适在1920年撰写的《〈水浒传〉考证》一文中,把金本《水浒传》
考证成了明代中叶的真正古本。1921年他在《〈水浒传〉后考》一文中承认:“我去年作考证时,只曾
见着几种七十回的《水浒》,其余的版本我都不曾见着。”
2、郑振铎在1929年撰写的《〈水浒传〉的演化》一文中感叹:“(金本)却打倒了,湮没了一切流
行于明代的繁本、简本、一百回、一百二十回、余氏本、郭氏本……使世间不知有《水浒传》全书者几
三百年。《水浒传》与金圣叹批评的七十回本,几乎结成一个名辞,除金本外,几乎没有所谓其它《水
浒传》。”
胡适在研究《水浒》的时候,还是北京大学的教授,他到处寻找《水浒》的各种版本,肯定也会到
北京大学图书馆里寻找,但是“只曾见着几种七十回的《水浒》,其余的版本我都不曾见着”。请问,
在这之前14年的穷乡僻壤的韶山冲怎么会有《水浒全传》?
郑振铎是研究《水浒》的大家。他都承认“使世间不知有《水浒传》全书者(即《水浒全传》——
笔者注)几三百年”,“除金本外,几乎没有所谓其它《水浒传》”。请问,在这之前23年的穷乡僻壤
的韶山冲怎么会有《水浒全传》?
第二,宋先生不同意我所说的:“毛泽东一辈子(除晚年外)所读的《水浒传》都是金本。只是到
了晚年才读到了100回本和120回本” 。“一生都在阅读金本《水浒传》的毛泽东,可能是在晚年接触到
了金本以外的版本” 。“毛泽东晚年以后,才读到百回本《水浒传》,知道了宋江投降打方腊的故
事” 。
宋先生引用了两种资料来证实自己的论点:
1、陈晋的《毛泽东谈文说史•<水浒传>的启迪》(《瞭望》1991年第44期);
2、《汪东兴日记》,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年版。
这里顺便说一句:宋先生非常注意“晚年”一词的含义。为了“准确”起见,我们以文化大革命开
始的1966年为基准点,这一年毛泽东73岁了,离他去世只有10年时间,从这以后可以算是毛泽东的“晚
年”了吧。
先说说第一种资料。陈晋在《毛泽东谈文说史•<水浒传>的启迪》说:
1944年“7月初,延安评剧院正式成立了《三打祝家庄》创作小组,并从毛泽东那里借来了百二十回
本的《水浒传》”。
我不知道陈晋是根据什么能这么肯定地说“创作小组”从毛泽东那里借来的《水浒传》就是百二十
回本。
我从《毛泽东论文艺》中看到另一则资料——1944年1月9日,毛泽东看了延安平剧院(根据金本
《水浒传》)新编演的《逼上梁山》以后,当即就非常高兴地给该剧的编导写信说:
看了你们的戏,你们做了很好的工作,我向你们致谢,并请代向演员同志们致谢!历史是人民创造的,
但在旧戏舞台上(在一切离开人民的旧文学旧艺术上)人民却成了渣滓,由老爷太太少爷小姐们统治着
舞台,这种历史的颠倒,现在由你们再颠倒过来,恢复了历史的面目,从此旧剧开了新生面,所以值得
庆贺。你们这个开端将是旧剧革命的划时期的开端,我想到这一点就十分高兴。(《毛泽东论文艺》)
看了这则资料以后,我们还能肯定“创作小组”从毛泽东那里借来的《水浒传》就是百二十回本吗!
当然, 自1924年前后发现了120回和100回的《水浒传》以后,就有人在不断地、小批量地翻印。抗战开
始后,大批进步青年和文化人投奔延安。毛泽东在这个时候得到了120回的《水浒传》是有可能的。
但是,由于120回和100回的《水浒传》翻印量很小,而且当时战乱频繁,不久日本帝国主义大举侵略中
国,毛泽东也很可能看不到这本书。
再说第二种资料。《汪东兴日记》说:
1949年“12月26日,毛泽东在苏联。他在处理完国内的事在会客室里散步,推门出来看汪东兴在看
书,便问道:“又在看什么书?”汪东兴说:“在中国大使馆借了一部《水浒》。”毛泽东说:“《水
浒》这部书有100回本,有120回本,你看的是哪种?”汪东兴回答说:“我借的这部书是120回的线装
本。”
1950年“1月17日,据《汪东兴日记》:在苏联列宁格勒:毛泽东在大厅里散了一会儿步,走到我值
班的房间,看到我正在看《水浒》,问:‘快读完了么?’我说:‘刚看完了65回,还有50多回没看
完。’毛泽东说:‘65回,是不是《托塔天王梦中显圣,浪里白条水上报冤》?’我说:‘是的,主席你
对<水浒>这么熟悉,给我讲讲这个故事好不好?’毛泽东说:‘好啊,我就给你讲讲这个故
事。’”
这些资料是否完全可信?我认为应该讨论。
首先,所谓《汪东兴日记》,写得不象日记,应该是回忆录吧。如果是回忆录,能将40多年前的事
情“回忆”得如此详细、具体,其真实性值得怀疑。
说到这里,也许宋先生会反问:《毛泽东读评五部古典小说》不也是“回忆录”吗?你怎么那么相信它
呢?
是的,徐中远的《毛泽东读评五部古典小说》也是“回忆录”。但是徐中远所回忆的毛泽东阅读
《水浒传》的活动,是根据当时的“毛主席用书登记本”的。在这本“登记本”中,毛泽东读了什么
书,什么时候读的,读了多长的时间,都是记录得十分准确的。
其次,当时新中国在苏联建立大使馆才两个多月,许许多多的外交大事还急待办理,许多大事还茫无头
绪,大使馆却准备了在国内也很难看得到的120回《水浒传》任由汪东兴借阅,这似乎有点浪漫,也有点
不合常理。
至于《汪东兴日记》中所说毛泽东对120回和100回的《水浒传》非常熟悉、非常感兴趣的内容,似
乎有点离开事实而着力渲染的意思。
但是,这话又得说回来——既然自1924年以后一直有人在翻印120回和100回的《水浒传》,毛泽东
在这个时候还是有可能读到它们的。
说到这里,宋先生肯定会批评我:这也“可能”,那也“可能”,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要说的是:宋先生列举的几则资料,还不能完全证明毛泽东在晚年之前是否读到了金本以外的《水浒
传》。要想完全证明这一点,只能是毛泽东自己的读书活动。
所以我认为——“毛泽东的一生,发表过许多与《水浒传》有关的文章、讲话,但(除晚年外)从
未提到什么宋江投降打方腊的问题。这也足以证明毛泽东一辈子(除晚年外)所读的《水浒传》都是金
本。”(《金本〈水浒传〉伴随毛泽东的革命人生》,《菏泽学院学报》2011年第3期)
宋先生是不同意我的这种说法的。他强调:毛泽东早就读到了120回和100回的《水浒传》。毛泽东
在晚年之前之所以没有提到宋江投降打方腊的问题,是由于毛泽东的“年龄阶段与契合点”、“时代背
景和具体心态与关注点”、“读书目的与方法”等等原因造成的。一句话,宋先生是在强调,在如何评
论《水浒传》的问题上,毛泽东也要看碟子下菜:对宋江投降打方腊的批判,因为不到时候,就一直在
心里憋着,憋了几十年,一直憋到晚年(去世前一年)才说出来。
这完全不符合毛泽东的性格,完全不符合毛泽东的办事风格。
宋先生是这样说的:
尤其是到了70年代,已被确定为党的接班人的林彪叛国出逃,摔死在蒙古温都尔汗;刘少奇也已含
冤去世;周恩来、朱德等一批老战友又相继因病住进医院。而“四人帮”则紧锣密鼓地意欲抢班夺权。
在这样一个特定的时代背景下,毛泽东的心态也随之发生了显著变化。具体到对《水浒传》的解读与评
析,则是由过去的“官逼民反”、“逼上梁山”的兴奋点,转移到对宋江招安投降导致梁山造反彻底失
败的关注,从而提出要把《水浒传》作为一部“反面教材,使人民都知道投降派”,借以从中汲取教
训、“继续革命”。应该讲,这是完全符合毛泽东当时的思想逻辑的。而且,这大概也是毛泽东晚年爱
读《水浒传》的一个重要的原因。对于同一部《水浒》,由于年龄阶段上的差异导致契合点上的变化,
更因时代背景和特定背景影响下所引发的心态上的变化从而产生关注点上的迁移,并最终造成前后评价
上的有所侧重,这其实是并不矛盾的。(《也谈毛读〈水浒〉的版本与“反面教材”》,《水浒争鸣》
第12辑)
宋先生的这番话是可以商榷的——革命胜利几十年以后仍需要“使人民都知道投降派,借以从中汲
取教训”;那么,当革命——主要是革命战争——尚在艰苦卓绝地进行之时,岂不更需要“使人民都知
道投降派,借以从中汲取教训”!要知道,在革命战争时期,对于“投降派”的憎恨可是比和平时期要
强烈得多。
我还是坚持认为:在没有找到确切的证据证明毛泽东在晚年之前是否读到了金本以外的《水浒传》
之前,最扎实的证据就是毛泽东自己的读书活动,就是毛泽东的著作中那些对《水浒传》的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