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周锡山 @ 2011-07-30
金批《水浒》武松论
——金批《水浒》人物论之二
周锡山
(原刊南京:《明清小说研究》1989年第3期)
武松在《水浒传》中,是继宋江之后的最重要的一位英雄人物。小说写出武松完整而曲折的社会经
历,其上梁山之前的情节即占了金批《水浒》全书的七分之一,自第二十二回至第三十一回,足有十回
之多,故世称“武十回”。
几百年来,一般读者和多数研究家所认识的武松,都是单一性格的人物形象,即他是英勇打虎的英
雄、杀人报仇的义士、爱打不平的好汉,梁山义军的主要头领之一,后来又加上一条,他又是反对宋江
投降路线的坚定革命派。有的论者还认为:武松的性格,他的勇武,是通过其他各种正面的性格特征的
合力而构成,这样,他的勇武与一般的简单的勇武就不同。甚至还提出:武松的英雄性格是多种英雄性
格的集合。细加分析,这种看法其实仍未越出流行观点的窠臼。上述流行观点对武松所作的基本评价,
当然是正确的,但还是不够的。只有金圣叹,真正看到武松性格中的复杂性,并给以见解卓特、全面深
刻的评批。
武松是梁山英雄中圣叹最钟爱的人物之一,圣叹在《第五才子书读法》中明表:“一百八人中,定考
武松上上。”又说尽管鲁达也是上上人物,“然不知何故,看来便有不及武松
处。想鲁达已是人中绝顶,若武松直是天神,有大段及不得处。”举武松为“天神”,给以至高无上的
评价。
为什么说武松是“天神”?圣叹在二十五回总评中的一段评论对此作了解释:
……然则《水浒》之一百八人,殆莫胜于宋江。然而此一百八人也者,固独人人未若武松之绝
伦超群。然则武松何如人也?曰:“武松,天人也。”武松天人者,固具有鲁达之阔,林冲之毒,杨志之
正,柴进之良,阮七之快,李逵之真,吴用之捷,花荣之雅,卢俊义之大,石秀之警者也。断曰第一
人,不亦宜乎?
圣叹将武松看作是集梁山群英优秀性格之大成的人物。他在《水浒》研究史上第一个作此全面评价,可
见上述列举的种种流行看法,皆源出自圣叹此论。金圣叹此论之高明,举世共见。
可是人们未注意到金圣叹的高明更在于他认为武松既是天神,又是天人,同时强调了他“人”的一
面。武松既是神又是人,即既是盖世英雄又是普通凡人。圣叹通过四个层次的评
批,揭示了这个带有普遍性质的认识英雄和天才人物的真理。
金圣叹指出象武松这样的非凡英雄,有一个成长过程。武松原先为人如何?武大曾埋怨他说:“我怨
你时,当初你在清河县里,要便吃酒醉了,和人相打,时常吃官司。”他自己于初识宋江时也介绍说:
“小弟在清河县,因酒后醉了,与本处机密相争,一时间怨起,只一拳,打得那厮昏沉。小弟只道他死
了,因此一迳地逃来,寻奔大官人处来躲灾避难……”到柴进庄上后,积习难改,“但吃醉了酒,性气
刚,庄客有些管顾不到处,他便要下拳打他们,因此满庄里庄客没一个道他好。众人只是嫌他,都去柴
进面前告诉他许多不是处。”可见武松起初的行迹雷同于古今中外所常见的为人们一致嫌恶的市井闲
汉、闹事醉鬼而已。宋江因在暗处而不小心踏龇了火锨柄,火星溅到武松面上,武松不分青红皂白,马
上跳起来打人。其平日性格之粗暴和急躁,由此可知。
宋江结识武松后,“每日带挈他一处饮酒相陪,武松的前病都不发了。”圣叹接批:“何物小吏,
使人变化气质’。”(同上)人们极易一眼滑过而不予应有注意的“相陪”两字大有文章。宋江在“相
陪”中加紧对武松开导、教育,让武松受到从未有过的人生教诲。圣叹灵眼觑见“相陪”一词中的丰富
含义,短短一语批出其中奥妙,同时高度评价宋江的赤诚、热情、平等待人和体贴入微,温暖了多年备
受冷落、被社会歧视抛弃的武松的寂寞、孤独、苦闷的心。武松从此不再随便急躁、发怒、打人,变得
稳重、知礼、识理和处事冷静。圣叹之意,武松并非天生就是英雄,是宋江的友情、启蒙和教育,改变
了武松的气质,这就揭示了英雄成长和性格发展的必然过程。圣叹“变化气质”一语虽短短几字,却有
力能扛鼎之功。
圣叹通过武松打虎全过程的评批,揭示武松内心与勇武同存的怯懦性格,以及勇武和怯懦结合的辩
证统一。
圣叹对武松打虎的英武精神是反覆突出赞赏备至的。武松上山前,酒家对他说:“你这条长汉,倘
或醉倒了时,怎扶得你住?”金批:“无端忽从酒家眼中口中,写出武松气象来,俗笔如何临描得出。”
在打虎时又连连赞美武松的“神威”,并评论武松徒手打虎说:“半日勤写哨棒,到此忽然开除,令人
瞠目禁口,不复敢读下去。哨棒折了,方显出徒手打虎异样神威来,只是读者心胆堕矣。”但是圣叹又
用两个层次剥出其深隐其中的胆怯和怯懦。
第一层,金圣叹指出原作不引人注意地强调武松怕虎。武松冒失上山后,“读了印信榜文,方知端的有
虎”,心中已有怯意。所以“欲待转身再回酒店里来”,但又怕店家取笑, “存想了一回”,嘴里给
自己打气说:“怕甚么鸟!且只顾上去看怎地!”实是心存侥幸,认为不会这么倒楣,真的就与虎狭路相
逢了。正因如此,当虎真的出现时,武松缺乏心理准备失声惊呼“啊呀!”,吓得从青石上翻将下来,毡
笠儿滚落,酒都作冷汗出了。金批:“叫声‘阿呀’,翻下青石来,一时手脚都慌了,不及知毡笠落在
何处矣,写得入神。”正因心慌意乱,所以哨棒打在树上,一断为两,圣叹忙批:“吓杀人句。”这不
仅是“看官”而且更是当事人武松的心态。武松好不容易打死此虎,下山时又遇“二虎”,他至此不禁
失声哀叹:“阿呀!我今番罢了!”这已是他第四次暴露怕虎的心理了。圣叹连批:“吓杀。”多次批
道:“有此一折,反显出武松神威”,“不然,便是三家村中说子路,不近人情极矣。”圣叹仍觉言犹
未尽,在回前总评一面赞颂景阳岗上“人是神人,虎是怒虎,风沙树石是真正虎林”,一面进一步分析
说:
读打虎一篇,而叹人是神人,虎是怒虎,固已妙不容说矣。乃其尤妙者,则又如读庙门榜文后,欲待转
身回来一段;风过虎来时,叫声“阿呀”,翻下青石来一段;大虫第一扑,从半空里撺将下来时,被那
一惊,酒都做冷汗出了一段;寻思要拖死虎下去,原来使尽气力,手脚都苏软了,正提不动一段;青石
上又坐半歇一段,天色看看黑了,惟恐再跳一只出来,且挣扎下岗子去一段;下岗子走不到半路,枯草
丛中钻出两只大虫,叫声“阿呀,今番罢了”一段。皆是写极骇人之事,却尽用极近人之笔,……
高度肯定原作描写武松英勇神奇但又平凡普通,不神化英雄人物的现实主义杰出成就。
圣叹又从更深的层次揭露武松的怯懦性格。武松在酒店里夸下海口,将话讲尽讲绝,这种为硬撑面
子而说大话,不留退路的言行,本是貌似伟大实则虚弱的性格表现。他上山后真知有虎,心里害怕,本
想回店,又怕:“我回去时,须吃他耻笑,不是好汉,难以转去。”圣叹批道:“以性命与名誉对算,
不亦异乎?”即对其死要“好汉”面子,不肯认错,乃至用性命冒险的行为颇露讥讽。死要面子,硬充好
汉,是性格虚弱、怯懦的一种特殊表现形式。
正因有此性格弱点,老奸巨滑的张都监对症下药,大捧其为“好男子”、 “大丈夫”、 “男子汉,英
雄无敌”,充分迎合他的虚荣心,在一迭声甜言蜜语背后,设巧计陷害武松。武松被阿谀奉承捧昏了头
脑,受迷魂药麻醉,不辨真伪好坏,死心塌地甘愿为“知己”者效犬马之劳,结果落入对方陷井,遭了
暗算。圣叹连续评批说:
武松平生一片心事,只是要人叫声“好男子”,乃小人图害之者,早已一片声叫他做“好男子”
矣,千古多有此事,君子可不慎哉!
甚矣,小人之巧也。凡君子意之所在,彼色色能知之,而其心殊不然也。独世之君子,既已心知其
人,而又不免心感其语,于是忽然中其所图,遂至猝不可救,则独何耶?
一针见血地指出阴谋家惯施的两面派故伎,批评武松喜听好话的性格缺陷,并引伸出处世哲理,令一般
被人一捧便头脑昏昏然忘乎所以的读者深长思之。
武松此人既忠厚仁德,善良仁慈,也有狠毒过头的一面。武松因打虎而受赏时对知县说: “小人闻知
这众猎户,因这个大虫受了相公责罚,何不就把这一千贯给散与众人去用?” “知县见他忠厚仁德”,
又给他一个都头之职。圣叹批道:“一篇打虎天摇地震文字,却以‘忠厚仁德’四字结之,此恐非史迁
所知也。”圣叹于人们不注意处发现原作精义,此语既高度评价武松雍容大度推己及人的美德,又赞叹
《水浒》变幻莫测出神入化的笔力,有画龙点睛之功。后来武松在张青店中不肯让孙二娘杀害无辜的解
差,圣叹又表扬他:“武松仁慈。”可是圣叹在《读法》中评价武松有“林冲之毒”。何谓“林冲之
毒”?圣叹在《读法》中总评林冲时说过:“只是太狠,……这般人在世上,定做得事业来,然琢削元气
也不少。”这是批评林冲有时杀害罪不当诛者的过火行动。武松在鸳鸯楼上、张氏府内所杀十九人中,
有多人是善良的马夫、丫环,与武松无怨无仇。武松诛及无辜,的确狠毒。圣叹在具体情节的评批中,
为避免冲淡正义复仇的气氛,抓住主线而不涉此义,是高明的,他在回前总评中则批评其“心粗手辣,
逢人便斫”之过,坚持了正义和人道的应有立场。
圣叹又注意到武松的性格既端庄严肃,又幽默轻快,两者各有表现,又统一在他的性格整体中。这突出
地反映在武松对妇女的态度中。武松对亲嫂潘金莲谦恭有礼,不苟言笑,并用敬而远之的手段抵制她勾
引、调笑的轻狂举动。在张都监府中酌中秋夜宴时,看到有女眷在场,他吃了一杯酒就想离席回避。张
都监挽留他,又令玉兰唱曲、斟酒,“武松哪里敢抬
头?起身远远地接过酒来……”他在彬彬有礼之中夹着拘谨慎远的神态,小心翼翼,局促不安,唯恐失礼
失态。可是他在十字坡初会孙二娘时却一再用言语调戏、挑逗说:“我见这馒头馅内有几根毛,一象人
小便处的毛一般……”“娘子,你家丈夫却怎地不见?”“凭地时,你独自一个须冷落。”接着又用勾引
的语气说,希望酒色“越浑越好”,“只宜热吃”, “我从来吃不得寡酒,……”这与武松平时庄重的
风度截然相反,因为武松看出此妇居心不良,故意用风话麻痹对方,逃过暗算,克敌制胜。双方格斗
时,他又恶作剧地耍弄孙二娘。在快活林为施恩报仇时,他故意假装酒醉,寻衅闹事。见到柜内女子,
不转眼地看那妇人,还调戏这位女店主——蒋门神的小妾说:“过卖,叫你柜上那妇人下来,相伴我吃
酒。”用此法激怒蒋门神,逼令他前来打斗,达到复仇的目的。圣叹在此等处强调:“写武松便幻出无
数风话,于是读者但觉峰回谷转,又来到一处胜地。”提请读者欣赏武松滑稽诙谐的幽默感,赞扬《水
浒》作者刻划人物个性的婀娜多姿变化多端的艺术手段。
圣叹从以上四个方面展现了武松性格复杂的面貌,揭示的且都是性格中对立的两个方面。当代有的
研究家(指叶朗和刘再复,发表时被编辑删去姓名)曾多次批评金圣叹评论《水浒》人物的性格都是平
面的单一的云云,都与金批的实际情况不符,必须予以纠正。
圣叹的以上独特发现,都给人以耳目一新之感,而最妙最精采的是圣叹在“武十回”的最后,即第三十
一回的回前总评中说:
此回完武松,入宋江,只是交待文字,故无异样出奇之处。然我观其写武松酒醉一段,又何其寓意深远
也。盖上文武松一传,共有十来卷文字,始于打虎,终于打蒋门神。其打虎也,因“三碗不过岗”五
字,遂至大醉,大醉而后打虎,甚矣,醉之为用大也!其打蒋门神也,又因“无三不过望”五字,至于大
醉,大醉而后打蒋门神,又甚矣,醉之为用大也!虽然,古之君子,才不可以终恃,力不可以终恃,权势
不可终恃,恩宠不可终恃,盖天下之大,曾无一事可以终恃,断断如也。乃今武松一传,偏独始于大
醉,终于大醉,将毋教天下以大醉独可终恃乎哉?是故怪力可以徒搏大虫,而有时亦失手于黄狗,神威可
以单夺雄镇,而有时亦受缚于寒溪。盖借事以深戒后世之人,言天人如武松,犹尚无十分满足之事,奈
何纭纭者,曾不一虑之也!
有些认为圣叹是反动封建文人的论者,指责上述言论是圣叹身处封建末世,消极悲观,故发此幻灭、没
落之音云云,实系似是而非的凿空之论。圣叹此论本有具体所指,是针对本回情节有感而发的。此回写
武松因酩酊大醉后打店闹事,出店后步履踉跄,还和狗呕气,结果立脚不稳,跌入浅溪,被狗夹屁股盯
住,狂吠“嘲笑”;又被孔氏兄弟捉去,捆绑拷打,处境极其狼狈。最后如未巧遇宋江而得救,武松不
仅一世英名毁于一旦,且难逃死于非命的可悲下场。小说如是描写,表面看起来仅仅想在转折过渡处造
成情节跌宕起伏,故作波折,圣叹则已巨眼罩见内中的深意,并论证出又一个重要的人生哲理:人生绝
不会是圆满无缺的,天下之人事也绝不会完美到顶的,即如盖世英雄和奇才,也有其局限性,不可终恃
无恐,必须戒骄戒躁,处事处世小心谨慎,勿过大江大海无虞而因掉以轻心或固执已见而跌入沟壑。圣
叹又在此回中描写武松“恨那只狗只管吠”,就手持戒刀追赶时批道:
皆喻古今君子,有时忽与小人相持,为可深痛惜也。夫狗岂足恨之人,戒刀岂赶狗之具哉。
武松砍狗砍个空,自己反而倒撞下溪去,圣叹说:
其力可以打倒大虫,而不能不失手于黄狗,为用世者读之寒心。
武松“再起不来,只在那溪水里滚”。圣叹又批:
此段不止活画醉人而已。喻君子用世,每每一蹶之后,不能再振,所以深望其慎之也。
此皆以小见大,以武松为教训,告诫“用世”诸君即正派的当权者勿有恃无恐,固步自封,骄躁冒失,
并于一篇之中三致意焉。这些发挥和引伸,是紧密结合分析武松的性格缺陷和具体表现而得出的警世通
言,因此毫不离题且又寄意深远,至今仍有很大的启示意义。
金批《水浒》除在评批中对武松的剖析评价取得以上特出成就外,圣叹腰斩《水浒》,维护和巩固了英
雄武松的光辉形象,更是功不可殁。《水浒》后半部写武松做封建皇朝的爪牙走狗,跟随宋江攻打方腊
农民起义军,还卖力擒拿方腊,最后由假行者变成真和尚,形象受到极大丑化。圣叹砍去《水浒》后半
部,给人们留下对武松美好的印象,岂不功德无量。但他却因此而受到革命文豪鲁迅的误解和批评。鲁
迅说:
宋江据有山寨,虽打家劫舍,而劫富济贫,金圣叹却道应该在童贯高俅辈的爪牙之前,一个个
俯首受缚,他们想不懂。所以《水浒传》纵然成了断尾巴蜻蜒,乡下人却还要看《武松独手擒方腊》这
些戏。(《南腔北调集•谈金圣叹》)
这段言论的偏颇性是很明显的。首先,“俯首受缚”云云是对金批《水浒》结尾噩梦的误解,我在《金
批<水浒>思想论》(《华东师大学报》1987年6期)中已评论噩梦的意义,圣叹对梁山起义的真诚拥护精当
认识,此不赘述。第二,武松独手擒方腊正是宋江偕武松等人主动投降以后的劣迹,这比“俯首受缚”
更加等而下之。更且鲁迅自己早就说过:
一部《水浒》,说得很分明:因为不反对天子,所以大军一到,便受招安,替国家打别的强盗—
—不“替天行道”的强盗去了。终于是奴才。(《三闲集•流氓的变迁》)
那么这个“独手擒方腊”的武松,不正就是鲁迅自己所批评的打不“替天行道”的强盗的奴才么?!而金
圣叹砍掉《水浒》后半,不真是与鲁迅先生“英雄所见略同”,深恶痛疾于投降和农民义军间自相残杀
的丑恶,将此书改变成为反对天子,造反到底的农民革命教科书,并维护和捍卫了包括武松在内的梁山
英雄的光辉形象。
鲁迅先生对金圣叹的批评显然是错误的。当然,鲁迅上述言论并非《水浒》和金批的研究论文,他
写的是战斗性杂文,为了写作需要拈来借题发挥的。但其立论的偏颇性是明显的,
对解放后众多全盘否定金圣叹的研究者的影响也是巨大的。鲁迅多次论及圣叹,多持全盘否定态度。我
认为鲁迅先生对金圣叹和金批《水浒》的错误批评固然纯属智者千虑必有之一失,丝毫无损鲁迅先生的
伟大,但站在学术面前人人平等的立场上,指出鲁迅先生的个别错误见解乃至理论失误,也是非常必要
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