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运涛 @ 2011-10-21
侠义鲁智深
现在的孩子都可以在书店中买到中国古典文学四大名著来阅读,但在我的少年时代是见不到这些书
的,《三国演义》是“帝王将相”,《红楼梦》是“才子佳人”,《西游记》是“牛鬼蛇神”,都属于
“封资修”的“毒草”,读了要惹大祸上身的。唯一可读的就只有《水浒》,因为最高指示批示过:
“《水浒》这部书,好就好在投降。做反面教材,使人民都知道投降派。”
在小学,这是在学校唯一学习的古典文学名著,但不是在语文课,而是在政治课上。老师是工厂派
来学校驻扎的“工宣队”队员,那时的“工宣队”成员必须是出身好的无产阶级,同时也就意味着他们
没有太多的文化“墨水”,所谓的讲课,其实就是照着读书而已,但并不是全读,只挑有真正出身于农
民渔民的好汉的章节,如阮氏三雄、李逵等。
当时有个学生能背出一百单八将的名字,记得学校象展览国宝一样让他到全校各个班级都背一遍,
我读《水浒》时也特意用了几天,把一百单八将的绰号、名字背了下来,觉得并没什么了不起,不过我
没有声张,知道我会背的只有三、两个好友。
我第一遍是囫囵吞枣式的读,从头到尾地主要看个故事情节。全书通读一遍后,再有时间则是重点
看喜欢的人物故事,那时最喜欢三个人物是:花和尚鲁智深、行者武松、黑旋风李逵。觉得只有他们才
是好汉中的好汉,读他们的故事,特过瘾,特畅快。
因为他们打仗从来不知道畏惧对手,也极少输给别人,这是武力上超强。也因为他们做事只考虑该
不该,而不顾忌对方的势力或恩情,这是侠义上公正。
最先出场的是在小种经略府中做提辖的鲁达,小种经略叫种师道,是老种经略种谔的儿子,“经
略”是宋西北边境的经略安抚使,级别应比现在的省军区司令员还要大一些,因为他不但掌军,还可以
管政,提拔重用种家将的则是《水浒》第一回中奏请张天师上京师举行罗天大醮的参知政事范仲淹。提
辖是宋代的武官,从书中分析,鲁达可能是负责官府杂物的杂买务杂卖场,相当于现在军队的后勤部
门。
鲁达在潘家酒肆与新结识的好汉史进、李忠饮酒,兴高采烈谈论武艺时,被隔壁的哭声扫了兴,鲁
达便将酒杯菜盘摔到地下,找酒楼的茬,但听到哭泣的是金老父女俩,外乡人,女儿翠莲先被财主郑大
官人要了身子,后又被夫人赶打出来,而且还利用未履行的三千贯文书,反讹他们父女俩典身钱。鲁达
听了不但不责怪扫他酒兴的事,反“呸”一声,要立即“打死了那厮”,被史进、李忠三回五次劝住。
他摸出身上仅有的五两银子,觉得少,又向初次见面的朋友借,给了父女俩十五两,在作者写作的年
代,知县一年的工资(俸禄)是四十五两银,假使鲁达也是这个工资水平,十五两相当于他四个月的工
资了,毫不犹豫赠与素不相识的人,非侠而何?店小二受郑大官人之托看管父女俩,鲁达放走,怕店小二
去阻拦,坐了两个时辰(四个小时),方离开。为了彻底为父女俩出气,他到郑屠的肉店找借口激怒横
行街里的“镇关西”,提起醋钵儿大小的拳头打了起来,并说明原委:“你是个卖肉的操刀屠户,狗一
般的人,也叫做镇关西!你如何欺骗了金翠莲!”这个横行街里的地痞哪里是鲁达对手,十来个刀手也
不敢帮主人。愤怒之下,下手过重,竟然打死了,只身逃走,被海捕文书到处通缉。
却又巧遇被救的金老,金老把他当恩人看待,他却半点不居功,请他到家,他说:“不须生受,洒
家便要去。”安排酒饭,他说:“不消多事,随分便好。”跪谢他,他说:“老人家,如何恁地下礼?
折杀俺也。”施恩而不图报,只说自己是个粗卤汉子,又犯了该死的罪过,其高义如此。
为安身避难,就在五台山文殊院出家为僧,众僧认为他形容丑恶、貌相凶顽,只有长老慧眼识珠,
明白他“上应天星,心地刚直。虽然时下凶顽,命中驳杂,久后却得清净,正果非凡。”为他取法名智
深,不过两度酒后滋事,被长老推荐到东京大相国寺。
途经桃花村,又听到一起山大王抢民女的事情,他完全忘记了自己是有案底的人,托词会说姻缘,
销金帐中痛打了小霸王周通,大头领来报仇,认得大头领是李忠,于是鲁智深上山,劝周通不能娶刘太
公这个养老送终的女儿,并逼着周通折箭为誓。第一次给金老从容的远走时间,第二次彻底帮刘太公退
亲,可见鲁智深行侠全始全终,为人着想十分精细。
鲁智深不想落草为寇,既谢绝了桃花山的李忠、周通的挽留,又没有随史进去投少华山入伙。
他到了东京大相国寺,从管理菜园的末等职事菜头做起,准备过一年升管塔的塔头,又管一年升管
浴堂的浴头,又一年做监寺,就一辈子做和尚也情愿。
在菜园收服了一群泼皮,给他们演武使拳时,被八十万禁军的枪棒教头林冲看到,因此惺惺相惜,
结为兄弟,林冲遭太尉高俅陷害,发配沧州,鲁智深暗中跟随,在“野猪林”看准公差要害林冲的时
刻,现身相救,并一路护送林冲到达安全地方才回去,“杀人须见血,救人须救彻”就是他的行侠准
则。
由此得罪了高俅,再次被追捕,到二龙山宝珠寺挂搭,为寨主不容,于是联合同是由军官沦落为逃
犯的杨志及林冲的徒弟曹正,夺了山寨,落草二龙山。至此,一位满身正义的朝廷军官,转变成了敌对
朝廷的草寇。
智勇双全、侠义无双在《水浒》中也只有排名第十三条好汉的鲁智深方当得起。
他自己几乎没有受过什么委屈,所有的事都是主动自找的,自找的事全是“路见不平一声吼,该出
手时就出手”,为打抱别人的不平而使自己被通缉被追捕。他自己也几乎没遭过什么罪,被通缉而没有
抓住做牢,后来在青州被捉也马上获救,身经百战功勋显著既没有丧命也没有落下残疾。
他完全是为社会的公正、人间的正道而生活,从不考虑自己的利益,丢了官,就丢了,没有拖累,
毫不可惜;当和尚,就当了,不曾犹豫,无怨无悔。
他心中无我,又处处有我,没有的是一己之“我”的私心杂念,有的是“我”喝酒吃肉、打打杀杀
的生来性格。对于功名,他说“都不要,要多也无用。只图个囫囵尸首,便是强了。”
他背上纹有花绣,江湖称其为花和尚鲁智深,但很多读者或观众却理解成他这个和尚不地道,屡犯
杀生、饮酒等戒律,人很“花”,不算真和尚。其实他的行为正合禅宗顿悟的教义,在《诸名家先生批
评忠义水浒传》中,有人就说:“若是那班闭眼合掌的和尚,决无成佛之理。何也?外面模样尽好看,
佛性反无一些。如鲁智深吃酒打人,无所不做,佛性反是完全的,所以到底成了正果。算来外面模样看
不得人,济不得事,此假道学之所以可恶也与?”在佛教中,象鲁智深这样无所忌惮的高僧也是有的,
喝酒吃肉的就有禅宗第五十祖、杨岐派第六祖的五百罗汉之济公。道济言行叵测,难耐坐禅,不喜念
经,嗜好酒肉,衣衫褴褛,浮沉市井,常行救死扶弱之事,状类疯狂,人们称他为“济颠僧”。在一般
僧俗眼里,道济的言行出格,被认为不是正常的人。所以有的僧人向方丈告状,说道济违犯禅门戒规,
应责打并逐出山门。谁知,方丈慧远一边口宣:“法律之设原为常人,岂可一概而施!”并在首座呈上的
单纸上批了:“佛门广大,岂不容一颠僧”!小说中智真长老对待鲁智深与历史上的慧远对待道济如出
一辙。所以鲁智深其实是身“花”心不“花”, 同游方市井,拯危济困,救死扶弱,彰善惩恶的“活
佛” 道济有异曲同工的修行之效,区别只在于道济更多的是行“以文乱法”的“儒”,鲁智深更多的是
行“以武犯禁”的“侠”。
鲁智深来自于朝廷的军队,而且朝廷也不曾亏待于他,但他却是梁山好汉最反对招安中的一个人,
宋江在菊花之会借《满江红》一词提出“望天王降诏早招安”的主张,他道:“只今满朝文武,俱是奸
邪……招安不济事!便拜辞了,明日一个个各自寻趁罢。”陈太尉下招安的诏书,送御酒,发现被换成
村醪白酒,嗜酒的鲁智深第一个高声叫骂“忒杀是欺负人!”终于全伙受招安,众好汉戎装披挂,只有
他与吴用、公孙胜、武松四人道装僧服,没有改变。他杀人放火,但善心常在,属于俗缘未尽,要还杀
生之债的,骨子里宿根是向佛的。智真长老两次与鲁智深说偈,指示了他一生所走的道路。第一次是离
开五台山,长老说:“遇林而起,遇山而富,遇水而兴,遇江而止”,果然遇到林冲,开始亡命江湖;
到二龙山,占山过上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草寇生活;最后在水泊梁山找到自己的位置,追随宋江不再
游荡。第二次是征辽凯旋途中,到五台山参礼,长老依旧送他十六字的一偈,“逢夏而擒,遇腊而执,
听潮而圆,见信而寂”,在万松林活捉了夏侯成,在帮源洞立下生擒方腊的奇功,最后在杭州六和寺听
到钱塘江潮信响,问清圆寂是佛门中死的意思,含笑坐化,留下一篇颂子:“平生不修善果,只爱杀人
放火。忽地顿开金枷,这里扯断玉锁。咦!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作者安排让鲁智深在
杭州坐化,应是隐然有把他比做杭州灵隐寺罗汉济公的涵义。
《水浒》的好汉绝大多数是山东、河北一带的,所以梁山泊头两把交椅上坐的是“山东呼保义”、
“河北玉麒麟”,而鲁智深却是关西延安府人士,关西人在宋代是最豪爽的代名词,当时的俞文豹在
《吹剑续录》记载一件趣闻:大文豪苏东坡在玉堂,听歌星演唱,他问歌星:“我作的词与柳永比如
何?”那人回答:“柳永的词,只适合十七八的女郎,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你作的
词,一定要关西大汉,铜琵琶,铁绰板,唱'大江东去'。”鲁智深不折不扣就是一条豪放的关西大汉。
他经历的地方较其他好汉也更多一些,在陕西入伍,在山西出家,后到河南做菜头,于山东聚义,于浙
江坐化,行踪几乎遍布大宋全境。
历史上的宋江起义,纵横驰骋之地基本在今天的山东、安徽、江苏一带,小说中加入了鲁智深等人
的事迹,就成为全国范围有巨大影响的大起义了。
鲁智深的形象,在梁山好汉中是瑕疵最少的一位,即使在“打倒一切牛鬼蛇神”的七十年代,也没
有被否定,除了八个现代样板戏,我记得只看过一部古装戏剧片电影,那就是《野猪林》,而主人公,
就是鲁智深。饰演者是在《红灯记》中扮反派鸠山的袁世海,这出剧里演架子花脸表示豪爽勇猛,是正
面人物,他的唱词中有:“自古英雄胆气壮。快随我回转那东京汴梁。杀死了高俅狗奸党,烈烈轰轰我
弟兄大闹一场。”充满决不妥协的斗争精神,冲天豪情让台下的我热血沸腾。
现在读《水浒》,仍然最敬佩鲁智深,那份通达顿悟,是多少学佛人一生也无法企及的境界。不过
现在如果让我学他脱得赤条条地,坐在一位貌美小姐的销金帐内,而没有一丝绮念,估计肯定是做不到
了。
运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