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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络时代红楼梦研究的后现代性范式
作者:周慧华 @ 2011-10-24
网络时代红楼梦研究的后现代性范式
周慧华
内容摘要:《红楼梦》自诞生以来,遍及朝野经久不衰的热读、热评,昭示着它对阅读者无限开放
的意义和时代超越性的价值。在后现代主义风行的网络时代,传统文化经典被携裹进深刻的世俗化和大
众化中,《红楼梦》研究也面临着一个日益多元的世界。本文考察传统文化经典的后现代性范式,抓住
其中鲜活的时代性与当下意识的交融,为新时代的文化变迁提供一种合理的解释,并寻找人文经典与大
众文化理论契合点,重建经典作品的阅读空间。
关键词:红楼梦研究 红学 后现代性 范式文本
本文考察中国近代以来的学术研究,红学恐怕是最热门也是波及面最深广的一门学问了。在《红楼
梦》研究历经一波又一波的研究高潮时,整个人类文化也发生着价值观和方法论的巨变,中国几千年的
学术传统、西方文艺复兴以来的人文构建在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的冲击下,正经历着前所未有的重
构、反叛和颠覆。《红楼梦》研究的一次次浪潮,昭示着代表权威和秩序的现代主义且战且退和后现代
主义的强势突破与肆意挺进。这种冲突在新世纪到来后的近几年被演绎到了极端,其登峰造极的表现,
则是近两年来由视屏、网络和出版商共同营造的所谓红学热,有人甚至称其为一场共谋。从字面看,这
似乎是一个阴谋,事实上这是中国文化在当今全球化语境下,市场逻辑横行、技术主义至上,文化泛
化、审美泛化的后现代范式的突出表现。
一、后现代不是一个时间或历史的概念,而是一个新的历史时代、新的文化产品以及一种新的有关
社会世界的社会理论类型。①它代表一种人类群体在特定文化态势下的价值观和空间感,后现代范式则
是这一群体面对某一文化事件时表现出来的共同态度和信念。后现代时期突出表现为文化的空前扩张。
在这里,人类所能体念的一切领域,如精神的、意识的、功利的、甚至是单纯的欲望,都成为人们津津
乐道的文化。曾经的庄严、崇高、智慧等作为审美的经典范畴被逐渐消解,传统观念中代表高贵、典雅
的精英文化被泛化为世俗生活的任何细节。深层意义的丧失或者说意义的多元化导致文化深刻的世俗化
和广泛的民主化。去中心化、多元论,以睥睨权威、冲破旧范式、不断地创新为乐趣。企图突破审美的
范畴,打破艺术与生活的界限。主张艺术平民化,大量运用大众传播媒介,艺术活动由原来的经典形式
变成大众生活的消费形式和满足人的感性欲望的娱乐生成后现代范式的主要特点。正如西方新一代马克
思主义批评理论家斯蒂芬·贝斯特所说:后现代转向放弃了常见的已为人们所接受并被认为是安全可靠
的支撑点,而要求进行一次创新的思想和经验王国之远行。②后现代范式中,传统文化经典被携裹进深
刻的世俗化和大众化中,高雅文化的至高地位和传统研究的学科视野受到强大冲击,以文本和专家为中
心的现代性范式,正转向以本文和大众阐释为中心的后现代性范式。被称为解构主义大师的法国学者雅
克·德里达在《弗洛伊德与书写的意味》中说:本文没有确定性……一切都始于再生产,一切都已经存
在:本文储藏着一个永不露面的意义,对它的确定总是被延搁下来,被后来补充上来的替代物所重构。
③本文的阅读与其说是创造不如说是游戏,本文的意义永远不出场,任何执著于语言与本文的确定性的
人,都将彻底失望。与之相呼应的是法国结构主义者罗兰·巴特的文本观,巴特将文区分为两类,即能
引人写作者(lescriptible)与能引人阅读者(lelisible)。前者是有可能写作的东西,后者是不再可能写
作的东西。巴特认为能引人写作者的文是价值所在,因为文学工作(将文学看作工作)的目的,在令读者
做文的生产者,而非消费者。④巴特还提出本文的概念,主张将本文与作品加以区别。他认为作品的概
念是相对于结构主义而言的,对作品的阅读仅仅是一种理解、一种文化消费,而对本文的阅读则是一种
创造。在《S/Z》一书中,巴特以巴尔扎克的短篇小说《萨拉辛》作为本文创造性阅读的示范。他将《萨
拉辛》切成561个阅读片段并逐一进行交叉、讨论和组织,然后生产出篇幅远超过于原作的文本来,于
是,人们惊讶地发现,巴特的《S/Z》自身就是一部结构完整的小说,巴尔扎克的原作则被完全搁置。这
也是超文本阅读的先河。在巴特文本观阐释下,《红楼梦》是能引人写作的有价值的本文,人们对《红
楼梦》进行着超文本的创造性阅读,而《红楼梦》令读者做了文的生产者。不论是旧红学的评点派和索
隐派还是新红学的考证派及派生出来的索隐派、探佚学,都是令读者做了文的生产者,更遑论当今的平
民红学、草根红学,挟裹着网络时代人们无所畏惧、无往不胜的勇敢和意气,睥睨权威、冲破旧范式,
以阅众参与、去中心化和平等对话为号召,充分显示着现代媒体全方位参与表达的社会传播优势,使红
学研究成为普通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把对经典的消解、颠覆、创新,当成一次次世俗的狂欢和草根盛
宴。在后现代主义看来,正是这样的后现代景观展现着典型的后现代性范式,从而构成《红楼梦》的价
值所在。这或许可以让我们理解现今流行于书摊、影视、网络的各种眼花缭乱的《红楼梦》解读版本中
存在的世风潮流或者时代印记了。文化广泛的民主化和日常生活审美化、世俗化,使传统文化中对人类
终极目标的追求性的提升超越、美的陶冶等审美经典范畴不再关注和追问。经典艺术的创造方式和审美
批评理念不再适用于新兴的大众文化或者大众艺术,身体感觉和生理欲念的快感美学和身体喜剧大行其
道。所以说:后现代时代是一个感性肉身的时代,是一个强调肉身安顿大于精神安顿的时代,是一个图
像要取代文字文学的时代,是一个读图时代大于读文时代的图像学世纪。⑤近年来,从《大话西游》到
《Q版语文》,对古今中外各种文化与文学经典的调侃、越界、消解的后现代风潮横扫文化市场。在这种
态势下,经典的神圣性可谓丧失殆尽。《解放日报》曾发文对此现象深表关注:这几年来,文坛最热闹
的事莫过于对名著的颠覆了。时至今日,颠覆运动已经历了'大话'、'歪说'、'水煮'三大战役。从《大
话西游》、《漫画歪说红楼梦》到《水煮三国》,不管是电影、画册还是经营管理类图书,无一例外地
占据了时下人们视野的最前线,成了流行的代名词。集亵渎、戏谑、调侃之大成,对古典文学千般欺凌
万般蹂躏。以此为时尚风潮的名著颠覆运动,成为当今文坛一个引人注目的文化现象。⑥在后现代范式
下,阅读文本是开放的,文本仅仅是读者和作者之间一个中介,读者的阅读是对文本的创作与阐释。后
现代主义者宣称:作者已死。他们将所有的认知对象都视为本文,那些现代主义者坚信的经典失去唯一
性和神圣性;一件作品一旦完成,作者就不再享有任何权威,而应该让读者自由理解和诠释作品的意
思。当今国内,对名著的所谓大话、歪说、水煮是一种时髦的后现代阅读方式。
二、其实任何重要的历史事件,从本质而言均是历史的当下表情,或者说是对传统的突破和超越。
《红楼梦》作为时代的产物,无论就其诞生时代还是其作品形制,无疑都具有超越时代的价值。鲁迅
说,总之自有《红楼梦》出来以后,传统的思想和写法都打破了。⑦因而,从时代超越的意义考察《红
楼梦》作为小说的后现代性是一件饶有意味的事。传统诗文中微言大义、得意忘筌的深雅淡定,使文字
表达变得过于隐秘和含蓄,而农耕文明和皇权文化使平民百姓的阅读要求可以无须顾及。除了官修史籍
外,中国古代叙事文字可入官员文人法眼的,是唐宋散文中如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之类的感
慨,或是魏晋雅士茶余饭后坐而论道时谈论的逸闻雅事。因为中国古代文人牢记子不语怪力乱神的教
诲,所以其他如笔记、戏文、野史,或是道听途说,或是借题发挥,其内容人、鬼、神、道迷雾重重,
整体性和创造性也差强人意,得志文人是不屑一顾的。但宋朝以来,商品经济发展带来的城市文明,快
速形成的市民阶层对娱乐消费、通俗文化的需求让人不得不重视,说书、戏曲、故事等文学艺术形式脱
颖而出,三国、水浒、西游记等题材宏大、结构复杂的长篇叙事作品接踵诞生。到清朝中期《红楼梦》
问世,其内容之华丽繁复,形制之复杂完善,均给世人以石破天惊耳目一新的震撼。甫一面世旋即广受
关注,有开谈不说《红楼梦》,读尽诗书是枉然的说法,其盛极当时,可见一斑。《红楼梦》是中国叙
事文学发展瓜熟蒂落的硕果,也是传统的突破或者反叛,而此后的热读和论争就更具有历史的当下意义
了。从清时松江士人朱鼎昌笑言红学一词到王国维、胡适等人以坚实的国学功底和新锐的西学武器,评
批《红楼梦》哲学与美学意义和艺术价值,以及对小说的作者、版本进行具有说服力的考证,学界大家
纷纷注目红学,如蔡元培、陈独秀、鲁迅等等,也或多或少发表了颇具识见和影响的观点。特别是王国
维先生的《红楼梦评论》,运用西方现代主义方法论,探讨《红楼梦》中人的本质和存在价值等问题,
为《红楼梦》切入世界人文发展的当下性研究树起了标杆。今天的红学研究已经延伸至哲学、经济、管
理等领域,早已超出了《红楼梦》文本的范围,《红楼梦》也不象小说似乎更是一部百科全书了。作为
一部伟大的语言作品,其充满象征的语义和高度概括的内涵给了人们不断体验的可能和多义阐释的空
间。这既是《红楼梦》作为中国文化经典历久弥新的魅力,更是在当今全球化语境中敞开显示的无限阐
释的后现代景观。后现代主义的文学史观认为,一部文学史,就是一部接受史。姚斯在《文学史向文学
理论挑战》一文中系统阐述道:作品不仅仅是一种历史存在,而且是一种取决于读者理解与接受的历
史。文学作品不是一个恒定不变的客体,不是固定不变的文本,而是向后人的理解无限开放的意义显现
过程,是向未来理解和阐释无限开放的效果史。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
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鲁迅先生的经典论断从某种意义上道出了《红楼梦》作为文学作
品对于阅读者无限开放的意义。一部《红楼梦》的阅读史,因读者的眼光有种种,在品赏和解读中不断
变化、不断生出意义的历史。这种情形,似乎仍然可以用姚斯的话来说明:文学的历史性并不取决于对
既定'文学事实'的组织整理,而是取决于由读者对文学作品的不断体验。⑧由此看来,无论是《红楼
梦》作为中国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叙事文学作品来看,还是将红学与经学同论,乃至于有些学者将其提高
到国学的高度,其连贯性意义均在于它使一种文学或文化事件,在历史当下及以后读者、学者的期待视
野下,按其独特的文学经验和历史性理解得到基本的调节。对此,《红学通史》作者陈维昭说,《红楼
梦》伟大的生命力,恰恰在于其能够适应每个时代的潮流,两百多年来,每个时代也都在用其时代的文
化去解读《红楼梦》。⑨
三、由于网络的介入,进入新世纪以来高度升温的红学热,与历史上此消彼长的多次红学研究热潮
有很大的不同,显示着后现代范式下的种种特点。近年来,《红楼梦》的解读、改编等成为出版业、影
视业的饕餮大餐。央视讲坛推出刘心武先生《揭秘〈红楼梦〉》讲座,因解读法与传统的新旧红学有极
大的不同而引起红学家们严重关注和反诘,也在听众和读者群中形成巨大反响。电脑和网络因其复制的
便捷和传播的迅猛,成为草根红学、平民红学的最佳阵地,70代、80后们的红楼观是实用为上,唯我所
取,在谐谑和灵动中自信而轻松地消解和颠覆着传统红学的宏大叙事。有人自称草根学者推出《脂砚斋
重评石头记庚辰校本》,把枪口直指《红楼梦》的三个权威版本,并声称:我就是要向《红楼梦》的三
个权威校本叫板。而传得沸沸扬扬的重拍电视剧《红楼梦》,海选主角的声势浩大和数以10万计的报名
者,在迅速掀起红楼热的同时也引起很大争议。市场左右一切,是当今社会现象不争的事实,文化在今
天的市场面前,常常是一种粉饰或是调色,甚至是一种手段,以文本和专家为中心的现代性范式,正转
向以大众和阐释为中心的后现代性范式。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现象,如何认识这种现象,应当是一个比事
件本身更有意义的话题。著名学者刘梦溪是这样理解的:以我个人的观察,现在国内的红学,多少有一
点'礼失,求诸野'的味道。比如多种版本的《红楼梦》电影、电视连续剧的相继问世,站在学术的立
场,我无法认同这些视觉形象。⑩但是考究当代文化现象和研究理论,即可知道这是文化艺术上的现代
主义与后现代主义的冲突和交锋。美国社会学家丹尼尔·贝尔在《资本主义文化矛盾》一书中说,后现
代主义不是新的文化逻辑,而是把现代主义逻辑推到了极端的表现;后现代主义将所有文化特权下放到
民间,以通俗化为一大特色,并具有反文化(反传统的主流文化)的意味。后现代主义溢出了艺术的容
器,抹煞了事物的界限。红学走到今天的际遇实际上与整个文化历史在今天的际遇是相一致的。在教育
普及、信息网络化和市场经济的今天,几千年来被少数精神贵族统治的文化,已经悄悄走下神坛。无法
认同也许就是现代主义面对后现代范式扩张的困惑和抗争。刘梦溪先生说:《红楼梦》研究作为一门学
科,研究红学作为一种职业,她的盛世恐怕是过去了。改革开放二十余年以来,我们经历了消解严肃、
快餐文化、读画时代、文化泡沫等一系列时代现象,新一代学人正在这样的文化存在和发展中茁壮成
长。我们应当承认,他们的思考和声音对于当下的文化影响是重要并具有历史意义的。学术固然是一件
严肃的事情,同时也是一个发展的过程;文学作品不是可以与今天的观察者隔绝的独立事实,不管它诞
生的年代如何久远,它都直接与当代读者发生审美感知上的联系。从西方流行的期待视野的文学批评理
论看,作品活在我在读的过程中。任何一部作品,不是因为文学史写明了它如何伟大,而是因为今天读
者的当下阅读。所以姚斯说,文学的连贯性在于,它使一种事件在当代及以后的读者、批评家和作家的
文学经验的期待视野中得到基本的调节。能否按其独特的历史性理解和表现这一文学史,取决于期待视
野能否对象化。当下读者的阅读及其阅读体念,正可谓印证了《红楼梦》一书的艺术价值的恒久性。
四、威廉姆·多尔是一位敏锐而富有同情心的美国后现代主义理论家,他在广泛阅读和考察前现代
和后现代的现象和著述后宣称:我们正无以逆转地步人一个后现代时代。后现代时期,维系人类存在并
赋予人生以意义,以及对生命价值、自我认识的终极性关切和追问,被充满刺激的感官和唾手可得的感
性所替代。当今美国新实用主义的代表理查德·罗蒂就坚决反对文学具有哲学的意义,认为文学不过是
以文学语言表达其声音的灰暗的上帝,今天毋需再为其设置一个祭坛,因为:实用主义者乐于见到的不
是高高的祭坛,而是许多画展、书展、电影、音乐会、人种博物馆、科技博物馆,等等。总之,是许多
文化的选择,而不是某个有特权的核心学科或制度。在这样的后现代范式下,我们再来看当今《红楼
梦》解读或者研究显示的盛大景观和全新方式则不足为奇了。《红楼梦》带给中国读者的影响是意味深
远的。红学作为一门学问,从逐渐进入一个玄奥的境地,到50年代政治和权威的介入,将其推到一种其
他学问难以企及的高耸地位,再到今天由文化名人、影视、网络以及红学家们共同掀起的红学热潮,反
映的是当今中国学术发展状况的一个侧面。刘梦溪先生说,红学是一个拥挤的世界。今天的红学,除了
诸如索隐、考证、探佚等派别以外,更出现了以网络为阵地的应用红学、草根红学、平民红学等等。消
解、多元、去中心,睥睨成规,蔑视限制,人们在拥挤的世界中或坚守或突围、或行动或狂欢,似乎有
一种攻城掠地的勇武和大块朵颐的惬意,以及膨胀的自我和颠覆的快感。我们应当承认,这是网络信息
时代或者说后现代范式下极为典型的现象:那种从过去通向未来的连续性感觉已经崩溃了,新时间体验
只集中在现时上,除了现时以外,什么也没有。专家消解了,权威消解了;阅读的意义在于阐释和多元
的生成;精英文学被空前地消解、泛化为后现代的世俗化。罗蒂认为:我们最好的真理标准是,真理是
由自由研究获得的意见。在这种自由的研究中,任何东西,无论是终极的政治和宗教目的还是任何其它
东西,都可以讨论,都可以得到苏格拉底式的责问。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导言》中,谈到自己的研究
方法时,阐述了一种从后阅读的方法,认为要理解历史过去的内在意蕴,只有站在最后的历史形式的视
域上来反观历史。马克思说:人体解剖对于猴体解剖是一把钥匙,反过来说,低等动物身上表露的高等
动物的征兆,只有在高等动物本身已被认识之后才能理解。用马克思这种从后阅读的方法,来研究红学
中的现代性与后现代性问题,或许我们可以作如下表述:今天看似纷杂无序的《红楼梦》后现代性解
读,对传统的现代性解读和研究是一把钥匙。需要说明的是,在看到后现代主义与传统和现代主义的不
同或断裂现象之时,还应看到它们的历史发展的内在连续性的实质。总之,经典作品以其原创性、典范
性生成了巨大的历史穿透力和持久震撼的生命活力,无论是现代主义或者后现代主义者都应当抓住其中
鲜活的时代性与当下意识交融,重建经典作品的阅读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