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保义”也算是个诗人——闲评宋江之四 佘大平 每当宋江向人介绍自己的生平身世的时候，总是说“宋江原是郓城县小吏”，“宋江出身小吏”。 关于宋江的出身，用现代人的习惯用语来表达，他就是个“农民”，当然是非常富有的农民，现代 人习惯叫他“地主”或“大地主”。一般说来，这种人虽然有钱，但是受教育不多，文化水平有限。不 是他们舍不得花钱上学，而是没有机会。少数财主的子弟乃至贫苦人家的子弟成了诗人、文学家或学问 家，那只是个别现象。我们这里说的是“一般”情况。宋江跳出“农门”，到了县城里，在县衙里做了 “小吏”，就是给县太爷当秘书，当听差、打杂、跑腿。这种职务算不上“官”，当然更不属于“朝廷 命官”之列，地位很低。为什么？因为这种人除了善于摆弄公文、糊弄长官之外，文化水准是比较低 的。 可是《水浒传》中的宋江，虽然“出身小吏”，却被写成了具有很高文学素养、能诗善文的才子。 宋江很会讲话，对人说起来一套一套的，而且多能打动对方，说服对方。当然，这还只是嘴皮子的功 夫，算不上有很高的文化。在120回的《水浒传》中，宋江还写了好几首诗词，即使从文学的角度来看， 这些诗词也算是写得不错的，并非无病呻吟，附庸风雅。 对我们读者来说，印象最深的是宋江在江州浔阳楼上写的所谓“反诗”。 第39回，宋江因为杀了阎婆惜而被发配到江州牢城。在江州，他结识了神行太保戴宗和黑旋风李逵 以及浪里白跳张顺等人，加上他善于大把大把给人送银子，日子倒也过得散淡轻松。日子散淡轻松过了 头，就觉得百无聊赖，宋江便走出牢城营访朋问友。偏偏往日的朋友一个也找不着，独自一人，孤孤单 单，闷闷不乐，信步走上浔阳楼喝酒。酒喝多了—— 不觉沉醉，猛然蓦上心来，思想道：“我生在山东，长在郓城，学吏出身，结识了多少江湖好汉， 虽留得一个虚名，目今三旬之上，名又不成，利又不就，倒被文了双颊，配来这里。我家乡中老父和兄 弟，如何得相见？”不觉酒涌上来，潸然泪下，临风触目，感恨伤怀，忽然做了一首《西江月》词： 自幼曾攻经史，长成亦有权谋。 恰如猛虎卧荒丘，潜伏爪牙忍受。 不幸刺文双颊，那堪配在江州。 他年若得报冤仇，血染浔阳江口。 宋江写完了又接着喝酒，“不觉欢喜，自狂荡起来，手舞足蹈”，在《西江月》词的后面又写了四 句诗： 心在山东身在吴， 飘蓬江海谩嗟吁。 他时若遂凌云志， 敢笑黄巢不丈夫。 这几句诗词听起来似乎颇有一点造反的意思，但是却使人感到莫名其妙：宋江说要“报冤仇”，可 是，报什么冤仇？直到此时为止，好象还没有什么冤仇找上他。他杀了阎婆惜，却得到朋友的帮助，济 州府尹只判他一个“刺配”了事；这是得了人家的好处，自己占了大便宜，受一点充军之苦，算不上什 么冤仇。既无冤仇，那么“血染浔阳江口”就是一句空话了。宋江的“凌云志”又是什么呢？从他一生 的所作所为来看，他是志在做忠臣孝子，志在做朝廷栋梁，名垂青史，绝不是以造反作为自己的志向 的。因此，“敢笑黄巢不丈夫”一句的意思，就是讥讽黄巢不忠不义了。后来黄文炳指控宋江写了“反 诗”，那是为了罗织罪名、锻炼成狱，好邀功请赏。因此，实实在公平合理地说，宋江在浔阳楼的墙壁 上涂抹的一诗一词，实在说不上有什么造反的内容，实在算不上是什么“反诗”，只不过是他喝多了 酒，发酒疯，胡乱狂言而已。酒醒以后，宋江后悔得不得了。 在“忠义堂石碣受天文，梁山泊英雄排座次”之后，梁山泊聚义发展到了顶峰阶段——一百单八位 好汉济济一堂，“八方共域，异姓一家”，“千里面朝夕相见，一寸心死生可同”；大碗喝酒，大块吃 肉，论秤分金银。可是，越是在梁山兴旺发达的时候，宋江希望朝廷招安的想法越是强烈。在庆重阳的 菊花会上，“忠义堂上遍插菊花，各依次坐，分头把盏。堂前两边筛锣击鼓，大吹大擂，语笑喧哗，觥 筹交错，众头领开怀痛饮”。宋江喝得高兴了，写了一首《满江红》词： 喜遇重阳，更佳酿今朝新熟。见碧水丹山，黄芦苦竹。头上尽教添白发，鬓边不可无黄菊。愿樽前 长叙弟兄情，如金玉。 统豺虎，御边幅。号令明，军威肃。中心愿，平虏保民安国。日月常悬忠烈胆，风尘障却奸邪目。 望天王降诏，早招安，心方足。 写成之后，还命令乐和演唱。这首词的核心意思就是最后的一句——“望天王降诏，早招安，心方 足”。就是要求朝廷尽早前来梁山招安。这首词反映了宋江为人一世的根本：除了反权奸、反贪官，他 丝毫没有要造反的意思。 这首词虽然在文字上不乏修饰，但是总的来说是直抒胸臆，有话明说，没有什么躲躲闪闪。忠义堂上那 一帮正在饮酒赏菊听曲的好汉都听得明明白白。于是武松首先表示反对： 今日也要招安，明日也要招安，冷了弟兄们的心！ 鲁智深也反对： 只今满朝文武，多是奸邪，蒙蔽圣聪，就比俺的直裰染做皂了，洗杀怎得干净？招安不济事，便拜辞 了，明日一个个各去寻趁罢。 李逵是最不讲情面的，他不仅把宋江心中神圣的招安骂做“招甚鸟安”，还一脚将桌子踢碎，闹得忠义 堂上一片狼籍，弄得宋江下不了台。这些很有意思的情节，也可以反证，宋江写的那些诗词，根本就没 有什么造反的意思。 还有《水浒传》第72回，“柴进簪花入禁苑，李逵元夜闹东京”，写宋江等人潜入东京观灯，宋江忽然 想起了名妓李师师，便吩咐燕青领他去寻找此人，想通过李师师面见常常私幸娼家的徽宗皇帝，乞求徽 宗皇帝给梁山下一道“赦罪招安”的诏书。见到李师师以后，宋江又一次诗兴大发，当即填词一首，以 “尽诉胸中郁结”： 天南地北，问乾坤何处可容狂客？借得山东烟水寨，来买凤城春色。翠袖围香，绛绡笼雪，一笑千金 值。神仙体态，薄幸如何消得？ 想芦叶滩头，蓼花汀畔，皓月空凝碧。六六雁行连八九，只等金鸡消息。义胆包天，忠肝盖地，四海无 人识。离愁万种，醉乡一夜头白。 在《水浒传》为数并不算少的诗词当中，宋江的这首词是写得相当不错的，既委婉含蓄，又将宋江期盼 朝廷招安的意思表达得很明确，且文辞华美，意境优雅。这首词可能出自明朝前期一位有相当文学素养 的文人笔下，或许就是施耐庵本人写的。不管怎么说，将这首词安在宋江的名下，在艺术上是非常成功 的。 第110回，，梁山人马在行军途中，燕青忽然手痒，想试试自己射箭的本领，射下了一只雁。就为这么一 点小事，宋江借题发挥，讲了一通所谓雁乃“仁义之禽”的大道理，把燕青教训了一顿。宋江觉得仅仅 是说说还不过瘾，又在马上吟诗一首： 山岭崎岖水渺茫， 横空雁阵两三行。 忽然失却双飞伴， 月冷风清也断肠。 宋江写这首诗有些小题大做，感情的抒发有些勉强。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或许宋江已经意识到，他那受 招安的主张将会给梁山带来毁灭性的灾难？总之，这首诗触景生情，流露了一股沉重的凄凉伤感的情 调。对于相信命运、相信预兆的读者来说，这是很不吉利的。 在水泊梁山，宋江除了有一付忠肝义胆，恐怕再没有别的什么能耐了。论文韬武略，他不如吴用；论上 阵厮杀，他的本领是最低的；惟独在写诗写词这方面，梁山上还没有人能超过他。 以上我们列举了宋江的两首诗和三首词。总的来说，水平还算不错。我们说宋江是梁山的“诗人”，应 该不是奉承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