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芸众生制造的偶像——闲评宋江之一 佘大平 历史上的宋江起义，声势十分浩大，“官军莫敢撄其锋”——历史上的宋江是个很厉害的角色。 《水浒传》讲述江湖豪杰造反的故事，当然还得让宋江坐第一把虎皮交椅。但是《水浒传》中的这位宋 江，已经和历史的原型有了非常大的差异，可以说有了本质的区别。 《水浒传》中的宋江不想造反，也不想上梁山。好不容易被众位好汉“请”上了梁山，那是经历了漫 长、曲折、艰难的过程。 其实，关于宋江的这种写法并不是《水浒传》的发明，早在小说问世之前，流传于话本、戏曲当中的水 浒故事就已经这样写了。 使用这种写法最早的，是《大宋宣和遗事》当中的“梁山泊聚义本末”。“聚义本末”这段故事是从 宋、元话本抄过来的，出自于“说话”艺人的嘴巴皮子。“说话”艺人讲述的那些故事，有的是自己创 造的，但是大多数还是从当时老百姓的嘴巴上收集来的。所以，“ 聚义本末”中的故事同历史事实比较 起来，变化实在太大，大得有些吓人，也就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了。 别的且不说，只说说造反的头头。在历史当中，一直是说“宋江起义”；很明显，造反的头头是宋江。 可是到了“聚义本末”当中，造反的头头不是宋江，而是晁盖。晁盖的绰号叫“铁天王”。他组织了吴 加亮、刘唐、秦明、阮进、阮通、阮小七、燕青等，共八人，劫夺了县尉马安国押送的北京留守梁师宝 送往京师的生辰纲： 且说那晁盖八个，劫了蔡太师生日礼物，不是寻常小可公事，不免邀约杨志等十二人，共有二十个，结 为兄弟，前往太行山梁山泊去落草为寇。 此时的宋江，正在郓城县衙门里当押司混饭吃，正与“娼妓阎婆惜”打得火热，而且和阎婆惜的另一个 相好吴伟争风吃醋，与造反这种要被杀头的勾当完全不沾边： （宋江）却见故人阎婆惜又与吴伟打暖（相好），更不采（睬）着（他）。宋江一见了吴伟两个，正在 偎倚，便一条忿气，怒发冲冠，将起一柄刀，把阎婆惜、吴伟两个杀了。就壁上写了四句诗，诗曰： 杀了阎婆惜， 寰中显姓名。 要捉凶身者， 梁山泊上寻。 这个时候的宋江，虽说还有那么点敢作敢当的英雄气概，比后来《水浒传》中的宋江要强得多，但是他 上梁山的原因毕竟不那么正经，同江湖好汉的被逼造反总还有些距离。这就是说，那些“说话”艺人和 讲述水浒故事的人们——宋、元时期的芸芸众生——让历史的宋江在造反的问题上开始降温了，软化 了。 不仅如此，宋、元时期的芸芸众生还把九天玄女娘娘搬出来，给已经降温、已经软化了的宋江再灌输一 整套的忠义思想。“聚义本末”写到宋江被官兵追捕，便躲进九天玄女庙里： 宋江见官兵已退，走出庙来，拜谢玄女娘娘；则见香案上一声响亮，打一看时，有一卷文书在上。宋江 才展开看了，认得是天书……末后有一行字写道：“天书付天罡院三十六员猛将，使呼保义宋江为帅， 广行忠义，轸灭奸邪。” 只有在做完了这些工作以后，才让宋江上梁山。“及到梁山泊上时分，晁盖已死”，才让宋江坐上水泊 梁山的第一把交椅。 “聚义本末”中的这个宋江，除了姓名相同之外，同历史原型的宋江已经没有多少联系了。宋、元时期 的芸芸众生为什么要这样来改造和发展宋江的故事？说到底，是受到当时宋、金战争的影响。饱经战乱 之苦且亡国亡家的中原老百姓，对朝廷官军保卫国家的能力缺乏信心。而当时奋起保卫国家的“忠义 军”——由各地的山贼、草寇、强盗和散兵游勇组成的抗金武装——已经遍及中原地区，也得到朝廷的 承认和支持。老百姓就把希望的目光投向他们。在老百姓这种心态的作用下，宋江也就自然而然地由造 反的首领变为忠义思想的化身，变为老百姓心中能够“广行忠义”、“卫护国家”的偶像了。 宋、元时期的芸芸众生对宋江的改造一直没有停止。到了元人水浒杂剧中，宋江的这种忠义形象变得更 加丰满。现存的几种水浒杂剧所描写的宋江形象大致差不多，最有代表性的是《黑旋风双献功》杂剧： 某姓宋名江，字公明，绰号及时雨者是也。幼年曾为郓州郓城县把笔司吏，因带酒杀了阎婆惜，被告到 官，脊杖六十，迭配江州牢城。因打此梁山经过，有某八拜交的哥哥晁盖，知我有难，领喽罗下山，将 解人打死，救某上山，就让我第二把交椅坐。 水浒杂剧描写宋江上梁山的经历不同于《大宋宣和遗事》的地方，就在于宋江上梁山是被动的，迫不得 已的。宋江杀了阎婆惜后，并没有想到要上梁山，而是甘愿被打、被充军。只是因为晁盖打死了解差， “救”了他，在这种情势的逼迫下，他才不得不答应上梁山去坐第二把交椅。 此外，水浒杂剧对宋江“呼保义”、“及时雨”的介绍多了起来。如《大妇小妻还牢末》杂剧： [冲末扮宋江领卒子上]（诗云）自幼郓城为小吏，因杀娼人遭迭配。宋江表字本公明，绰号顺天呼保 义。我乃宋江是也，山东郓城县人，幼年为把笔司吏，因带酒杀了娼妓阎婆惜，迭配江州牢城……有我 结义哥哥晁盖，知我平日度量宽宏，但有不得已的英雄好汉，见了我时，便助他些钱物，因此天下人都 叫我做及时雨宋公明。晁盖哥哥并众头领让我坐第二把交椅。 在这段“自报家门”式的上场诗和宾白中，有两点值得注意：一是在宋江的“呼保义”绰号前又增加了 “顺天”二字；二是除“呼保义”之外，又出现了“及时雨”的绰号。从这些介绍中我们可以知道，所 谓“及时雨”，就是“平日度量宽宏，但有不得已的英雄好汉，见了我时，便助他些钱物”，这就为宋 江的忠义思想性格填充了具体的情节。为宋江这一艺术形象的塑造增添了重要而细致的一笔。 在现存的几种水浒杂剧中，有两种杂剧的宋江上场宾白与其余的四种有很大的不同。一种是《争报恩三 虎下山》： ……三十六个英雄汉，那一个不应天上恶魔星！绣衲袄千重花艳，茜红巾万缕霞生。肩担的无非长刀大 斧，腰挂的尽是画鹊雕翎。赢了时，舍性命大道上赶官军；若输呵，芦苇中潜身抹不着我的影。 另一种是《黑旋风双献功》： （宋江诗云）家住梁山泊，平生不种田。刀磨风刃快，斧蘸月痕圆。强劫机谋广，潜偷胆力全。弟 兄三十六，个个敢争先。 这两段上场宾白不仅在其他水浒杂剧中看不到，而且同剧本本身的内容也不相吻合，实际上是一个附着 于剧本的基本上可以独立出去的成分。在这几种杂剧的具体描写中，宋江并不是“舍性命大道上赶官 军”的义军领袖，而只是一个草莽英雄，一个专同“衙内”抗争，专与贪官污吏作对的英雄。如《黑旋 风双献功》杂剧：宋江与郓城县把笔司吏孙孔目是八拜之交的弟兄。他派李逵下山保护孙孔目，杀了为 非作歹的白衙内。在《鲁智深喜赏黄花峪》杂剧中，刘庆甫的妻子被蔡衙内抢走，刘庆甫求助于梁山， 宋江便派鲁智深等人深入虎穴，救出了被凌辱的妇女。在《李逵负荆》杂剧中，当李逵没有弄清事情的 真相而指责宋江是强抢民女的罪魁祸首时，宋江发誓说：“若是我抢将他女孩儿来，输我这六阳会首 （人头）。”这说明宋江是把惩恶扬善、为民除害、保护老百姓的利益作为梁山宗旨的。他们并没有反 抗朝廷、同官军作战的行动。这两段上场宾白可能原来属于某种“话本”，被杂剧作家顺手“借”了过 来，为宋江的出场亮相服务。但是由于杂剧作家的工作做得不细致，或者太匆忙，致使“借”来的东西 与剧本的故事情节发生了矛盾，也未来得及调整。 可以这样说，为了塑造宋江这个芸芸众生心中的偶像，元人水浒杂剧继续做了大量的宝贵工作，几乎是 将这个偶像一直送到了《水浒传》的“大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