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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树一帜的“苦行”学者
作者:佘大平 @ 2012-05-20
独树一帜的“苦行”学者
——纪念张国光先生
佘大平
我于1978年进入湖北大学的前身——武汉师范学院——攻读硕士学位。在导师名单中,没有张国光
先生。但是当时张先生已经很有名气了,时常能见到张先生举办学术讲座的海报,每次讲座都是座无虚
席,连过道、讲台旁边都挤满了学生。我曾向一位“老武师”请教:为什么硕士导师中没有张先生?此
人悄悄告诉我:他是右派分子,一直在劳动改造,不久前才允许他上课的。我说张先生不是很早就摘掉
了右派帽子吗?此人回答:“摘帽右派”还是右派呀!
时间长了,我和张先生的接触多了起来。不久我发现,张先生十分健谈,一口气连续谈论两三个钟
头是寻常之事。而且还发现有两个特点:一是他口若悬河,只顾顺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讲,越讲越兴奋,
绝对没有旁人插话的机会;二是他只谈学问,只谈学术问题,从不谈什么马路消息或恩怨情仇的琐事。
自然,我听张先生的谈话便渐渐多了起来,由此得到颇多教诲。
张先生对中国古典文学的研究有很多建树,几乎涉及从先秦两汉直至元明清的各个时期。但是他最
为专注的还是对金圣叹和《水浒传》的研究,他一生中所遭受的磨难和所获得的荣誉,都与这个研究课
题密切相关。
金圣叹是中国文学史上卓有成就的小说理论家和文学批评家。他删除了《水浒传》中宋江投降打方
腊的内容,又将宋江“评点”成真心造反的农民起义的领袖。“金本”《水浒传》于1641年出版以后,
受到读者的热烈追捧,风风光光流行了300多年,并将写了投降打方腊的100回和120回《水浒传》逐渐淘
汰。郑振铎在1929年撰写的《〈水浒传〉的演化》一文中感叹:“(金本)却打倒了,湮没了一切流行
于明代的繁本、简本、一百回、一百二十回、余氏本、郭氏本……使世间不知有《水浒传》全书者几三
百年。《水浒传》与金圣叹批评的七十回本,几乎结成一个名辞,除金本外,几乎没有所谓其它《水浒
传》。”
但是,从1950年代开始,一些从旧社会过来的研究《水浒》的专家,自觉的学习马列主义,积极参
加阶级斗争,稀里糊涂的掀起了一股批判金圣叹的风潮,给金圣叹戴上一顶“封建反动文人”的帽子,
同时将“金本”《水浒传》封杀。于是,在共产党领导的新中国出现了一个非常奇怪的现象:流行了300
多年,没有招安、投降内容的“金本”《水浒传》销声匿迹,而早已被淘汰的宣扬招安、投降的100回和
120回《水浒传》却大行其道。
张国光先生是继胡适、鲁迅、郑振铎等人之后又一批投身《水浒》研究的学者,尤其是在“金本”
《水浒》和金圣叹小说理论的研究方面颇有新见。在所有权威刊物和大多数权威人士“义愤填膺”地批
判金圣叹的时候,张先生是最早站出来为金圣叹辩护的学者之一。张先生以“右派”之身,同当时那些
势大权重的先生们争辩,是多么势单力薄!后来虽然摘掉了“右派”帽子,却仍然处处受到压制和歧
视。
1964年,他用“张绪荣”的名字在《新建设》上发表了《金圣叹是封建反动文人吗?》的文章。那
是该杂志派专人来武汉师范学院征求领导人的意见后,以“反面材料”“供批判”的名义发表的。在20
多年的漫长岁月里,“为金圣叹翻案”一直是张先生的罪状之一。
1980年代以后,由于实行改革、开放,有关文学艺术的各项政策逐渐宽松起来,张先生进行学术研
究的环境也逐渐好起来,这更加激发了张先生研究学问的热情。他白天忙于上课、开会,参加各种活
动,晚上读书、写文章,直至深夜。天天如此,月月如此,从来没有什么节假日。这段时间里张先生取
得了丰硕的研究成果,“为金圣叹翻案”的问题也基本解决;虽然还有不同的意见,但是再也没有人骂
金圣叹是“封建反动文人”了;在学术界,大多数人都开始承认金圣叹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只是由
于许多复杂的原因,“金本”《水浒》被封杀的现状没有多少改变。
为了组建湖北省《水浒》研究会,张先生付出了许多心血和时间。1980年,张先生在武汉主持召开
了湖北省第一届《水浒》研讨会。参会人员以湖北省高校教师为主,也有不少来自全国各地的专家学
者。这是改革开放以来第一次全国性的《水浒》研讨会,极大的推动了全国研究《水浒》和金圣叹的热
潮。第二年,即1981年,湖北省《水浒》研究会正式成立,推选张先生为会长,挂靠湖北大学。这是新
中国成立以来第一个研究《水浒》和金圣叹的民间社团。研究会创办大型论文集刊《水浒争鸣》(以书
代刊)。1982年出版第一辑,到1987年共出版了5辑,在学术界产生了很大影响。
在张先生和许多专家学者的推动下,学术界开始酝酿成立中国水浒学会。1987年,中国水浒学会在
湖北襄樊举行的学术会议上宣布成立。张先生担任常务副会长兼法人代表,主持学会工作。学会挂靠湖
北大学,与湖北省《水浒》研究会合暑办公。《水浒争鸣》改由中国水浒学会主办。但是,中国水浒学
会从它成立的那一天起就闹起了内讧,明争暗斗不断。 从学会成立的1987年起,直到重新登记成功的
2001年,在这漫长的14年间,中国水浒学会没有开展过一次独立的学术活动,《水浒争鸣》没有出版过
一辑。
1998年,国家民政部社团管理部门通知所有全国性学会重新登记,并规定凡70岁以上人员不能继续
担任副会长以上职务。张先生率先免去自己的常务副会长兼法人代表的职务,但同时积极进行学会的重
新登记工作。为此,张先生多次远赴北京办理登记手续。由于经费困难,张先生到北京后只能住在由人
防工程改建的地下旅店里,饿了就在街边饮食店里凑合一顿。有时,火车卧铺票很难买到,张先生又不
愿意花时间排队等候,常常是买一张硬座票就动身。有一次,上车后连座位也没有了,就在车厢里一连
站了十几个小时。经过张先生两年多的努力,中国水浒学会终于重新登记成功。在研究中国古代小说的
几个全国性学会中,中国水浒学会是最早按要求完成登记工作的。对此,很多人感叹:别人跑上跑下是
为了自己当会长,张先生跑上跑下是为了自己不当会长——这是对张先生大公无私、办会为公精神的赞
扬。
张国光先生从1950年代起,就开始了对《水浒传》和金圣叹的研究,即使是在遭受磨难最深重的岁
月,也从不间断。而伴随他的学术研究的,不是鲜花美誉,也没有高薪厚酬,而是没完没了的批判和不
公正的待遇。后来,张先生在为自己的学术见解同朋友们辩论时,在自己的文章里同别人打笔墨官司
时,常有愤激、偏颇的情绪流露。考虑到张先生长期受压制的遭遇,不是也可以理解吗!——虽有激烈
之词,但从不计较个人恩怨;虽有奋争之举,却从不计较名利得失;唯以学术研究作为自己人生的追求
和享受。
这都是值得我们钦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