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佘大平 @ 2012-08-31
街谈巷语中的水浒故事
随着文史知识的普及,现在很多人都知道,在《水浒传》出版问世之前,民间就已经广为流传着许
多零散的、变化不定的水浒故事。《水浒传》就是在这些民间水浒故事的基础之上创作的。南宋画家龚
开为宋江等三十六人作《画赞》并写了《序》,说“宋江事见于街谈巷语”。如果要研究谁是《水浒
传》的作者,除了施耐庵之外,恐怕宋、金、元时期的老百姓都要算上。
各种形态的水浒故事的产生,与中世纪城市市民的生活方式有很大的关系。古代科技水平低,古人
不可能有现代人这么丰富多采的文化娱乐活动。宋、元时期已经有了戏曲,宋金杂剧和稍晚一些的元人
杂剧已经遍及城乡。但是,如果是在晚上演出,在油灯之下,在烟熏火燎的松明子或者其它原始照明工
具的微弱光线之下看戏,无论舞台上的戏剧情节多么精彩,那种滋味,恐怕是不好受的,那种艺术效
果,恐怕好不到哪里去。那么,就挪到白天来演出吧。但是,除了公子王孙和达官贵人之外,普通的苍
生百姓都要为生计而忙碌,为填饱肚子而奔波,哪有闲工夫陪着唱戏的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呢。
相比之下,几个人闲暇时凑在一起“街谈巷语”一番,这种娱乐方式就简便得多了。后来出现了
“说话”,效果就更好了。“说话”就是讲故事,“街谈巷语”的内容变得有头有尾了,就是“说
话”。不管听故事的人多人少,也不管讲故事的水平高低,随时随地都可以讲说起来。后来出现了以
“说话”谋生的行当,也就是现在我们称为“说书”或“说大鼓书”的,艺术水平就提高许多了。同戏
曲相比较,“说话”是一种方便易行的娱乐形式。尤其是不受灯光照明的限制——无论光线多么暗,只
要耳朵听得清楚,其艺术效果是不会太差的。
“说话”的人多了,听“说话”的人也多了,这就需要大量的“说话”素材。正是由于有了这种相
当直接而且急迫的供求关系,于是,当时的现实生活中发生的奇闻趣事,很快就被编进“说话”当中。
由此,我们可以想见,北宋末年爆发了宋江等人的造反起义的事件以后,当时的民间一定会很快就有了
水浒故事流传。在这种口口相传的过程中,讲故事的人和听故事的人都可以根据自己对社会与人生的体
验,自由地参与改造和创作——张三将自己编的故事讲给李四听;李四在进行一番加油添醋的工作以
后,又讲给王五听;王五势必要根据自己的理解和好恶,又进行一番改造和创作,再讲给别的人听。这
里为了论述简便,只说讲故事和听故事的是一个对一个;而实际上,一个讲故事的要面对几个、几十个
甚至成百上千个听故事的。按照这种“超”几何级数的比例算下去,我们可以粗略地感受到民间水浒故
事的流传速度是非常惊人的。
这样一来,同一个水浒故事,这个人和那个人讲的不一样,这个地方和那个地方讲的不一样,今天
和昨天讲的不一样。讲宋江领头造反,闹得惊天动地的中途,忽然出现了“铁天王”晁盖,而且改为由
他领头造反,宋江则龟缩在郓城县当“小吏”;后来又说晁盖死了,才让宋江坐上梁山的第一把交椅。
讲宋江造反的地点,早先说在太行山,后来既说在太行山,又说在梁山,最后才定在梁山。梁山有一百
单八位好汉,这是人人皆知的。可是在早期的水浒故事中,同宋江一起造反的,只有三十六人;后来又
变为“三十六大伙,七十二小伙”;最后才定为“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
早期的水浒故事,卢俊义叫“李进义”,杨雄叫“王雄”,关胜叫“关必胜”,阮小二叫“阮
进”,阮小五叫“阮通”,张横叫“张岑”,呼延灼叫“呼延绰”;赤发鬼称“尺八腿”,托塔天王称
“铁天王”,病关索称“赛关索”;还有“一丈青”这个绰号,早先是安在燕青头上的。就连宋江有无
家室的问题,也在不断的变化之中。读者都知道,《水浒传》里的宋江是没有妻子的。可是,早期的水
浒故事不仅说他有,而且还说他的妻子曾在梁山泊中广为栽种蕖荷菱芡。
宋元时期的“说话”中,有一类风靡一时的热门故事,就是“公案”、“朴刀”、“杆棒”,很象
现代电影和电视剧当中非常受欢迎的侦破、打斗故事片,可见古人和我们的欣赏兴趣有许多相似的地
方。现在还可以见到几种这类故事的篇名,如《石头孙立》、《青面兽》、《花和尚》、《武行者》
等。这些篇名所涉及到的绰号,在《水浒传》中都可以找到相应的人名。不过,当时他们不一定属于水
浒故事,可能是独立存在的“公案”、“朴刀”、“杆棒”故事,演说石头孙立、青面兽杨志、花和尚
鲁智深、行者武松等人挥动朴刀、杆棒打遍天下的奇闻异事。后来,经过宋元时代芸芸众生口口相传,
其间经过他们不停歇的改造和捏合,才将这些“朴刀”、“杆棒”捏进水浒故事里面。
这一时期,一本叫做《大宋宣和遗事》的书出现了,其中有一段题为《梁山泊聚义本末》的文字,
是专讲水浒故事的。这段文字写得简洁、精练,文字虽不多,但是内容含量大,几乎包括了《水浒传》
所有的主要故事情节和人物。如果直观地看问题,完全有理由认为这段文字是《水浒传》的“写作纲
要”,《水浒传》就是根据这个纲要敷衍繁变而来的。但是,这种话是不好讲的。这就象现在侦破案件
时的推理一样,无论侦探先生的推理多么严密,多么合乎逻辑,多么合情合理,如果拿不出确凿的证据
来,法官照样打你的板子。不过,这段文字确确实实是宋元时期水浒故事的大汇合,虽然不一定是全部
的汇合,至少也是汇合了其中最重要、最主要的故事。
这应当归功于当时的“说话”艺人。因为他们在“说话”的时候,总是要有一个文字提纲的,不然
的话,一百多人甚至几百人的生死、祸福、贫富、善恶、高低的人生百态,谁能记得住,说得清?这段
文字被《大宋宣和遗事》收了进去,流传下来,总算为我们这些现代中国人在研究《水浒传》的来龙去
脉时,留下了一点儿证明材料。
《梁山泊聚义本末》中的故事,有许多同《水浒传》是不相同的。这种现象非常有趣,而且意味深
长。比如说,它的开篇,是将杨志等十二个人为朝廷运送花石纲,杨志被风雪所困,被迫卖刀,与一个
恶少后生“交口厮争,那后生被杨志挥刀一斫,只见头随刀落”。后来孙立等十一人“将防送军人杀
了,同往太行山落草为寇去也”。
再如宋江杀阎婆惜,是由于阎婆惜与一个叫做吴伟的人勾搭,被宋江撞见,“正在偎依,便一条忿
气,怒发冲冠,将起一柄刀,把阎婆惜、吴伟两个杀了”。杀人以后,宋江还在墙上写了四句诗:
杀了阎婆惜, 寰中显姓名。
要捉凶身者, 梁山泊上寻。
这位宋江比起后来《水浒传》中的那个杀阎婆惜的宋江,似乎胆子更大一些,办事更利索一些,气魄更
足一些。
还有“智取生辰纲” 的故事,押运生辰纲的不是杨志,而是“县尉马安国”;劫夺生辰纲的地点不
在黄泥岗,而是在“五花营堤上田地里”;由于劫夺生辰纲的现场留下了一对酒桶,便扯出“酒海花
家”来;于是“酒海花家”的老板名叫“花约”的向官府招供:“为头的在郓城县石碣村住,姓晁名
盖,人号唤他做铁天王,带领得吴加亮、刘唐、秦明、阮进、阮通、阮小七、燕青等。”
早在宋元时期,就已经有了这么多吸引人的、丰富多采的水浒故事在民间流传,这也是《水浒传》
之一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