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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胡适和钱穆、陈寅恪的金圣叹与《金批水浒》评论述评
作者:周锡山 @ 2012-10-08
鲁迅、胡适和钱穆、陈寅恪的金圣叹与《金批水浒》评论述评
周锡山
一、本文论述的背景
论及鲁迅、胡适、钱穆和陈寅恪对《金批水浒》的评价,必须先考察这么两个背景:
一、过去学术界一般都将《水浒传》和《红楼梦》并列,认为两书的思想、艺术成就相当,但具有各自
的风格;但当今学术界,则多将此书列于《红楼梦》之后,尤其是红学界,认为《红楼梦》是古代小说
中的成就最高之作,《水浒传》是排在《红楼梦》之后的古典小说。
实际上,《水浒传》与《红楼梦》是取得同等伟大艺术成就但又各呈千秋的旷世杰作,是可以并列的两
大经典小说。还有许多人,例如胡适、钱穆等,对《水浒传》的评价还高于《红楼梦》。胡适认为《红
楼梦》的写作水平不高,而《水浒传》的艺术成就极高。
此外,在韩国、日本,《水浒传》的声誉和影响至今仍都远大于《红楼梦》,读者非常多。而在西方,
连汉学家也看不懂《红楼梦》(参见《本刊中方主编周锡山与德国汉学家顾彬对话纪要》,法国巴黎:
中国比较文学旅法学会会刊《对流》2010第6期),故而影响更远不及《水浒传》了。
二、鲁迅对中国古代小说的整体评价很低。
鲁迅认为,与西方的文学经典名著相比,两书的水平都很低,遑论其他小说作品。鲁迅曾说:
高尔基很惊服巴尔扎克小说里写对话的巧妙,以为并不描写人物的模样,却能使读者看了对话,便好像
目睹了说话的那些人。(八月份《文学》内《我的文学修养》)
中国还没有那样好手段的小说家,但《水浒》和《红楼梦》的有些地方,是能使读者由说话看出人来
的。其实,这也并非什么奇特的事情,在上海的弄堂里,租一间小房子住着的人,就时时可以体验到。
他和周围的住户,是不一定见过面的,但只隔一层薄板壁,所以有些人家的眷属和客人的谈话,尤其是
高声的谈话,都大略可以听到,久而久之,就知道那里有那些人,而且仿佛觉得那些人是怎样的人了。
如果删除了不必要之点,只摘出各人的有特色的谈话来,我想,就可以使别人从谈话里推见每个说话的
人物。但我并不是说,这就成了中国的巴尔札克。(《花边文学•看书琐记》)
鲁迅不仅认为《水浒传》和《红楼梦》以及中国的所有小说家,都远不及西方,而且将两书的对话与上
海的小市民的谈话水平相比拟,不仅比喻不伦,而且是他在理论上的一个重大失误,也更是五四新文化
运动反传统反过头的一个典型表现。我于《中国小说史略》释评本(上海文化出版社2005、台北:五南
出版公司2009;北京涌思出版公司即将出版增补本)中已予批评,在上海的高校、文艺界或各种讲坛讲
课、做有关讲座时,还都以两书中的对话佳例分析、指出:《水浒传》和《红楼梦》的对话艺术成就要
高于西方经典名著。此前,文坛前辈施蛰存先生在30年代也从另一个角度谈及中国小说的对话描写高于
西方的观点。
晚清的改良派文学家都高度评价金圣叹。此后,五四新文化阵营的其他主将如周作人、李大钊,名家如
刘复,及其后辈郑振铎等,都对金圣叹及《金批水浒》的评价极高。只有鲁迅,极端鄙视金圣叹和《金
批水浒》。
二、鲁迅论金圣叹和《金批水浒》,一贯充满偏见
鲁迅对金圣叹抱有很大的偏见,他一贯错误地全盘否定金圣叹,甚至讥笑金圣叹为反贪官而悲惨受害,
是官府早就认为他是“坏货”的缘故。
鲁迅最早全盘否定《金批水浒》是他在北京大学的讲稿《中国小说史略》中。他说金圣叹修改评批的
《水浒》“惟字句亦小有佳处”,“至于刊落(砍去《水浒》后半部)之由,什九常因世变”,是反对
农民造反的表现。鲁迅引用胡适《水浒传考证》的观点具体批评和否定金圣叹:“他觉得强盗是不能提
倡的,是应该口诛笔伐的。”
后来他又指责说:
宋江据有山寨,虽打家劫舍,而劫富济贫,金圣叹却道应该在童贯高俅辈的爪牙之前,一个个俯首受
缚,他们想不懂。所以《水浒传》纵然成了断尾巴蜻蜒,乡下人却还要看《武松独手擒方腊》这些戏。
(《南腔北调集•谈金圣叹》)
鲁迅在此前说过:
一部《水浒》,说得很分明:因为不反对天子,所以大军一到,便受招安,替国家打别的强盗——不
“替天行道”的强盗去了。终于是奴才。(《三闲集•流氓的变迁》)
鲁迅为了否定金圣叹,竟然发表与自己相反的观点,赞同乡下人坚持要看歌颂这个打“不‘替天行道’
的强盗”的“奴才”、“独手擒方腊”的武松的“这些戏”。
有鲁学家辩护说:他写的是杂文,是取其一点,不及其余的写法。但这样的做法只能运用于日常小事的
比喻和发挥,对待古典名著,也用这种实用主义的做法,是违背学理的
而问题更严重的是,鲁迅本人一贯是痛骂和贬斥强盗的。鲁迅将“黄巢杀人”与“始皇焚书”并题,还
曾痛斥张献忠杀人,怒斥李逵杀看客。鲁迅的这些指斥是正确的、正义的。
鲁迅自己痛恨强盗,并多次给以批判,而又指责金圣叹反对强盗,出尔反尔,这是第一层错误,属于英
雄欺人;鲁迅没有读懂金圣叹,金圣叹对强盗是颇有赞美之处的,这是第二层错误,暴露鲁迅的学识有
严重不足之处。至于欧阳健《<中国小说史略>批判》,整本书是为研究生讲课一学期的讲稿,专谈鲁迅
《中国小说史略》文献运用中的错误和不足之处,值得一读。
人无完人,鲁迅是伟大的思想家、文学家。他的以上失误是狮子身上的虱子而已。但他的错误影响深
远,金圣叹在20世纪50-70年代大受批判的根子在他的身上。
三、胡适论《金批水浒》,先是大褒大贬,最后给以居高无上的赞颂
胡适早年对金圣叹和《金批水浒》的评价颇有矛盾。他极力赞誉,又大力否定。
胡适对金圣叹评价极高,胡适在《<水浒传>考证》开首就说:
金圣叹是十七世纪的一个大怪杰,他能在那个时代大胆宣言,说《水浒》与《史记》《(战)国策》有
同等的文学价值,说施耐庵董解元与庄周屈原司马迁杜甫在文学史上占同等的位置,说“天下之文章无
有出《水浒》右者,天下之格物君子无有出施耐庵右者!”这是何等眼光!何等胆气!
这种文学眼光,在古人中很不可多得。
可是他接着又大贬《金批水浒》:
但是金圣叹究竟是明末的人。那时代是“选家”最风行的时代;……金圣叹用了当时的“选家”评文的
眼光来逐句批《水浒》,把一部《水浒》凌迟碎砍成了一部“十七世纪眉批夹注的白话文范”。例如圣
叹最得意的批评史指出景阳冈一段连写十八次“哨棒”,紫石街一段连写十四次“帘子”和三十八次
“笑”。这种机械的文评正是八股选家的流毒,读了不但没有益处,平且养成了一种八股式的文学观
念,是很有害的。
金圣叹的《水浒》评,不但有八股选家气,还有理学先生气。
接着又进一步否定《金批水浒》说:
但是金圣叹《水浒》评的大毛病也正在这个“史”上。中国人心里的“史”总脱不了春秋笔法“寓
褒贬,别善恶”的流毒。金圣叹把《春秋》的“微言大义”用到《水浒》上去,故有许多极迂腐的议
论。……这种无中生有的主观见解,真正冤煞古人!圣叹常骂三家村学究不懂得“作史笔法”,却不知
圣叹正为懂得作史笔法太多了,所以他的迂腐比三家村学究的更可厌!
于是,胡适在《水浒传考证》开首即赞扬1920年的新标点本《水浒传》摈弃了金批,他说:
我的朋友汪原放用新式标点符号把《水浒传》重新点读一遍,由上海亚东图书馆排印出版。这是用
新标点来翻印旧书的第一次。……
这部书有一层大长处,就是把金圣叹的评和序都删去了。
(以上皆据《水浒传考证》,《中国章回小说考证》第1-8页,实业印书馆1942年版,上海书店1979年影
印本)
可见胡适是对《金批水浒》大力否定、造成《金批水浒》在民国时期消失的罪魁祸首。于是自1920年
起,至1985年我出版《金圣叹全集》时推出《金批水浒》的标点本(作为《金圣叹全集》的第一、二
册,印制4万册),有金批的《水浒传》在出版界被禁绝了65年。
可是胡适晚年发表了他重新认识《金批水浒》的重要观点。
1952年,胡适在台湾大学演讲《治学方法》中回顾《水浒传考证》此文时,强调:金圣叹砍去《水浒》
后半,是因为“他以文学的眼光,”“又有文学的天才”,“这是文学的革命,思想的革命,是文学史
上大革命的宣言”。“他把《水浒》批得很好”,“因此,金圣叹的《水浒》,打倒一切《水浒》”。
(《胡适红楼梦研究论述全编》第237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
胡适看到鲁迅《中国小说史略》引用自己的观点和所显示的彻底否定金圣叹的倾向,显然是不同意的,
所以他的上述言论明显是针对鲁迅的错误观点的。
胡适在1961年1月17日写给苏雪林和高阳的信中又说:
最后得到十七世纪文学怪杰金圣叹的大删削与细修改,方可得到那部三百年人人爱赏的七十一回本《水
浒传》。
(金圣叹)真是有绝顶高明的文学见地的天才批评家的大本领,真使那部伟大的小说格外显出精彩!
而且,其修改的细处,不是鲁迅所说的“惟字句亦小有佳处”,他感叹:“这真是‘点铁成金’的大本
领!”“是《水浒传》的最大幸运。”“《红楼梦》有过这样大幸运吗?”(同上第294-295页)
可惜胡适的这些重要观点,一则因大陆与台湾的隔绝、音讯不通,二则因胡适的有些重要观点是在私人
信件中发布的,所以在大陆学界毫无影响。20世纪90年代,胡适的著作在大陆通行,后来还出版了《胡
适全集》,但是他的这些重要的观点淹没在其著作的浩瀚篇幅中,兼之当今学者大多固守自己专业的狭
隘阅读范围,胡适的这些观点依旧罕有人知,无人重视。于是众多的学术论著依旧只知胡适的早期观
点,并对胡适的《金批水浒》评论做了错误的评论。
四、钱穆与陈寅恪论金圣叹和《金批水浒》
钱穆和胡适一样,给《金批水浒》以极高和最高的评价,但是钱穆论说的角度与胡适不同。他的《中国
文化与文艺天地》长文,通篇全评金圣叹和《金批水浒》的伟大成就,因此不仅是他本人一生中最重要
的文章之一,也是20世纪中国文化史上最重要的文章之一。
此文还回忆自己幼时即与《金批水浒》结下因缘的经过,并强调:“自余细读圣叹批”《水浒传》之
前,“读得此书(《水浒传》)滚瓜烂熟,还如未尝读。”“读其批《水浒》,使我神情兴奋”,后来
一再读金批《水浒》,“每为之踊跃鼓舞。(钱穆《中国文学论丛》第144页,北京:三联书店2002)
他进而认为他是通过《金批水浒》学到了读书的方法。
钱穆只有小学学历,他通过自学成为20世纪最杰出的学术大师之一。钱穆在此文中宣称:是《金批水
浒》教会了他读书方法,他一生用《金批水浒》教他的读书方法来阅读和研究一切著作。
从他对《金批水浒》的评价和亲身的体会,可见此书对指导青年学习和欣赏经典著作的重大意义。
新儒家和当今称为学贯中西的国学大师的人物除钱穆外,也都赞誉金圣叹。例如马一浮先生早在1904年3
月12日即评价金圣叹说:“宋明以来,腐儒满国,此人特聪明,有自由思想,而世人乃以轻薄诟之,可
哀也。”(转引自2008年11月2-5日•浙江杭州、上虞“纪念马一浮先生诞辰125周年暨国际学术研讨会”
的林桂榛论文:《“万里来寻独立碑”——马一浮游学北美述略》)
国学大师陈寅恪未曾直接评论过金圣叹,但他数次在著作中引用或论述金圣叹。例如:
继而思之,尝亦能读金圣叹之书矣。其注水浒传,凡所删易,辄曰:“古本作某,今依古本改正。”夫
彼之所谓古本者,非神州历世共传之古本,而苏州金人瑞胸中独具之古本也。由是言之,今日治先秦子
史之学,与先生(按指刘叔雅)所为大异者,乃以明清放浪之才人,而谈商周邃古之朴学。其所著书,
几何不为金圣叹胸中独具之古本,转欲以之留赠后人,焉得不为古人痛哭耶?《刘叔雅庄子补正序》,
《金明馆丛稿二编》第258页,北京:三联书店2001。
陈寅恪先生是严谨的学者,他从严谨的治学角度看待金圣叹以“古本”名义改动《水浒传》的原作颇有
不以为然的态度,并以此批评一些学者的粗疏治学。
但是从这段文气中可看出,陈寅恪先生早就熟读过“金圣叹之书”,他对《金批水浒》本身并无不满,
仅仅是借此为喻批评率意为的学者而已。
他又曾在其名著中说:
文思贯澈钩结如是精妙,特为标出,以供读者之参考。寅恪于此,虽不免有金人瑞以八股文法评西厢记
之嫌疑,终不敢辞也。(《元白诗笺证稿》第一章《长恨歌》第13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八股文法在20世纪已成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了,但是陈寅恪先生依旧不嫌其落后、过时,反而明白地强
调揭出自己坚持用这种方法才能“标出”唐代诗歌大家的“文思贯澈钩结如是精妙”,其中就有一种态
度在。
我在《流民皇帝——从刘邦到朱元璋》(上海画报出版社2004)的第四章《汉族的最后的开国皇帝朱元
璋》中,引用前辈学术权威邓云乡、张中行、金克木、启功等人的观点和当代学者的成果,结合自己的
研究,指出科举制的正确性、必要性和八股文的重要性:八股文是艺术性极高的一种精妙文体,八股文
对中国政治、思想、文化和教育的发展做出了极大的贡献。
陈寅恪又在他的另一部巨著《柳如是别传》的最后说:
草此稿竟,合掌说偈曰:刺刺不休,沾沾自喜。忽庄忽谐,亦文亦史。述事言情,悯生悲死。繁琐冗
长,见笑君子。失明膑足,尚未聋哑。得成此书,乃天所假。卧榻沉思,然脂瞑写。痛哭古人,留赠来
者。
陈寅恪这部用极大的心血写成的血泪之作,最后竟然用金圣叹语“痛哭古人,留赠来者”的这段偈语作
结,是陈寅恪对己作《柳如是别传》的恰切评价,也是金圣叹评批著作的成就特色和命运写照,无疑是
金圣叹对他深刻影响的一种必然反映。
①施蛰存1937年在《小说中的对话》中提到在西洋小说被认为是“文学上的正格”时,有一种观点认为
中国旧小说中常是对话与叙述连贯地写下去,没有引号或分行的标明,使读者看不清什么地方是对话、
什么地方是叙述。……反映了西洋小说对中国小说影响之深,用施蛰存的话来说简直是“过继给西洋的
传统了”。但是,施蛰存却从自己的创作体验出发,认为利用导引语和补注语会使对话与叙述的本体脱
节,破坏小说的文体美。由此,他提出了一个更值得深思的问题,即所谓西洋式的正格的小说“到底它
们比章回体,话本体,传奇体甚至笔记体的小说能多给读者若干好处呢?曹雪芹描写一个林黛玉,不曾应
用心理分析法,也没有冗繁地记述对话,但林黛玉之心理,林黛玉之谈吐,每一个看过《红楼梦》的人
都能想象得到,揣摹得出”。(《二十世纪中国小说理论资料》吴福辉编第3卷,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
版,第47l页)《水浒传》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