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石麟 @ 2012-10-08
金本《水浒》的历史地位
石麟
在中国小说史上,若论版本的复杂,《水浒传》算得一个。各种繁本、简本不下数十种。其中,有的完
整保存,有的部分保存,有的甚至只有残页,有的在社会中畅销,有的却“养在深闺人未识”。这就使
得某些《水浒传》的读者,尤其是青年读者在欣赏这部盖世奇书时有望洋兴叹的感觉。千头万绪,不知
从何下手。
然而,世界上任何复杂的事情都有被简化的途径。如果我们对《水浒传》的版本简而化之,还是可以找
到一条路径,并依此路径找到各自适合阅读的《水浒》之版本的。
大要而言,《水浒传》的版本分为“繁本”与“简本”两大系列。至于两个系统的本子孰前孰后的问
题,学术界一直有争议,我们这里且不去管他,我们只看现实存在。
就《水浒传》现存的版本而言,繁本系列影响最大的应该是“天都外臣序本水浒传”(一百卷一百
回)、“忠义水浒传”(不分卷一百回)、“李卓吾先生批评忠义水浒传”(一百卷一百回)、“芥子
园本李卓吾评忠义水浒传”(一百回)、“钟伯敬先生批评忠义水浒传”(一百卷一百回)等等。它们
有两大共同特点:第一,都是一百回本;第二,都是文繁事简。简本系列的主要版本则有“新刊京本全
像增插田虎王庆忠义水浒全传”(二十四卷一百二十回)、“京本增补校正全像忠义水浒志传评林”
(二十五卷不计回数)、“新刻出像京本忠义水浒传”(十卷一百十五回)、“水浒传”(二十卷一百
十回)、“水浒全传”(十二卷一百二十四回)等等。它们也有两大共同特点:第一,多于一百回;第
二,都是文简事繁。而所谓“事繁”者,主要是增加了关于田虎、王庆的故事。
一般的繁本、简本而外,还有两种本子至为特殊:一是“李卓吾评忠义水浒全传”(不分卷一百二十
回),其特点是在一百回繁本的基础上从简本系列中抽出“田、王故事”加以润色、糅合而成,实际上
是繁本与简本的杂交。二是“金人瑞删定水浒传”(七十回),这就是本文要重点论述的“金本《水
浒》”。
一
金人瑞(1608——1661),原名采,字若采,后更名人瑞,字圣叹,苏州府长洲县人。明诸生,入清后
绝意仕进,因“哭庙案”被清政府杀头,年仅五十四岁。
金圣叹曾评点《离骚》、《庄子》、《史记》、“杜诗”、《水浒传》、《西厢记》,并依次称之为
“第一”至“第六”才子书。其中,尤以评点《第五才子书施耐庵水浒传》和《第六才子书王实甫西厢
记》影响最大。
“金人瑞删定水浒传七十回”最早为明崇祯间贯华堂大字刊本,题“东都施耐庵撰”,七十五卷。正文
从第五卷开始,前有金圣叹假托施耐庵序言一篇以及金圣叹署名序言三篇。其中,《序三》之末署“皇
帝崇祯十四年二月十五日”,崇祯十四年为一六四一年,由此可知此书出版的大致时间。
严格而言,金本《水浒》属于繁本系列的删改本。金圣叹将百回本的第一回改作“楔子”,而将此后的
每一回都提前一个数字,如金本第一回即百回本第二回,第二回即第三回,依此类推,直至百回本的第
七十一回“忠义堂石碣受天文,梁山泊英雄排座次”在金本中就变成了第七十回。同时,金圣叹又将百
回本第七十一回梁山英雄排座次、分任务之后的“菊花会”宋江题词等情节以及此后三十回内容一刀砍
断、丢弃,而更换为自己改写的以下这段文字:
是夜,卢俊义归卧帐中,便得一梦。梦见一人,其身甚长,手挽宝弓,自称:“我是稽康,要与大宋皇
帝收捕贼人,故单身到此,如等及早各各自缚,免得费我手脚。”卢俊义梦中听了此言,不觉怒从心
发,便提朴刀,大踏步赶上,直戳过去,却戳不着,原来刀头先已折了。卢俊义心慌,便弃手中折刀,
再去刀架上拣时,只见许多刀枪剑戟也有缺的,也有折的,齐齐都坏,更无一件可以抵敌。那人早已赶
到背后。卢俊义一时无措,只得提起右手拳头劈面打去,却被那人只一弓稍,卢俊义右臂早断,扑地跌
倒。那人便从腰里解下绳索,捆缚做一块,拖去一个所在:正中间排设公案,那人南面正坐,把卢俊文
推在堂下草里,似欲勘问之状。只听得门外却有无数人哭声震地。那人叫道:“有话便都进来!”只见
无数人一齐哭着,膝行进来。卢俊义看时,却都绑缚着,便是宋江等一百七人。卢俊义梦中大惊,便问
段景住道:“这是甚么缘故?谁人擒获将来?”段景住却跪在后面,与卢俊义正近,低低告道:“哥哥
得知员外被捉,急切无计来救,便与军师商议:只除非行此一条苦肉计策,情愿归附朝廷,庶几保全员
外性命!”说言未了,只见那人拍案骂道:“万死狂贼!你等造下弥天大罪,朝廷屡次前来收捕,你等
公然拒杀无数官军,今日却来摇尾乞怜,希图逃脱刀斧!我若今日赦免你们时,后日再以何法去治天
下!况且狼子野心正自信你不得!我那刽子手何在?”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声令下,壁衣里蜂拥出
行刑刽子二百一十六人,两个伏侍一个,将宋江、卢俊义等一百单八个好汉,在于堂下草里,一齐处
斩!卢俊义梦中吓得魂不附体,微微闪开眼,看堂上时,却有一个牌额,大书“天下太平″四个青字。
诗曰:太平天子当中坐,清慎官员四海分。但见肥羊宁父老,不闻嘶马动将军。叨承礼乐为家世,欲以
讴歌寄快文。不学东南无讳日,却吟西北有浮云。大抵为人土一丘,百年若个得齐头。完租安隐尊于
帝,负曝奇温胜若裘。子建高才空号虎,庄生放达以为牛。夜寒薄醉摇柔翰,语不惊人也便休。
因为有了上述这段文字,故而,金本《水浒》第七十回的回目就变成了“忠义堂石碣受天文,梁山泊英
雄惊恶梦”。
腰斩水浒,并贴上“惊恶梦”的大补丁,这是金圣叹对《水浒传》最大的修改,也是金本《水浒》的最
大特色。金圣叹似乎有梦幻情结,而且,特别愿意将这种梦幻情结与腰斩行为结合在一起对某些文学名
著动手术。他的第五才子书《水浒传》如此,第六才子书《西厢记》亦乃如此。金本《水浒》和金本
《西厢》一样,都是断尾巴蜻蜓,但都断得很美。因为百回本《水浒传》的后三十回无非写的是宋公明
全伙受招安、征大辽、征方腊的故事。从思想内涵来看,所符合的是最高封建统治者的利益而不是人民
的利益;从叙事艺术而言,那些故事大多只是前七十回故事的不断重复。因此,《水浒传》的后三十回
相对于前七十回而言,实在是思想、艺术的双重赘疣。既然是赘疣,又为什么不能一刀割断呢?因此,
金圣叹腰斩水浒的手术刀是充分表现了其艺术功力和审美趣味的。金本《西厢》亦乃如此。第四本第三
折的“长亭送别”已经将莺莺和张生的爱情悲剧推向极致,足以震撼人心了。接下来,第四本第四折的
“草桥店惊梦”,让莺莺的反叛性在爱人的梦境中得到升华。这其实是一笔两写,既写了莺莺,同时也
写了张生,是两个年轻的叛逆者心灵的共振。剧本中的情节和人物到了这种地方已经完全感动了读者和
观众,从艺术的、审美的角度都达到了最终目的。既然如此,还要那第五本做什么?一定要让张生大登
科连接小登科,金榜题名而又洞房花烛,又有什么意义?因此,金圣叹准确而又果断地对第五、第六才
子书实施挥刀腰斩,可谓独具慧眼,实在超出了常人的庸俗见解。
因此,笔者认为,第七十回的“腰斩”,正是金本《水浒》的第一个成功点。
然而,这里却有一个重大的问题必须辨明。因为金圣叹在“惊恶梦”的情节中所表现的乃是对梁山好汉
的斩尽杀绝,而后天下太平。这种描写,有人就会认为金圣叹是站在封建统治者的立场上仇恨农民起
义,故而,金圣叹长时间也就被戴上了反对文人的帽子。其实,事情还不止于此。如果说金圣叹立场反
动的话,尚不仅止于“惊恶梦”的描写。这位人瑞先生在金本《水浒》的序言中还理性表达了这种观
点:“故夫以忠义予《水浒》者,斯人必有怼其君父之心,不可以不察也。且亦不思宋江等一百八人,
则何为而至于水浒者乎?其幼,皆豺狼虎豹之姿也;其壮,皆杀人夺货之行也;其后,皆敲朴劓刖之余
也;其卒,皆揭竿斩木之贼也。有王者作,比而诛之,则千人亦快,万人亦快者也。如之何而终亦倖免
于宋朝之斧锧?彼一百八人而得倖免于宋朝者,恶知不将有若干百千万人,思得复试于后世者乎?耐庵有
忧之,于是奋笔作传,题曰《水浒》,意若以为之一百八人,即得逃于及身之诛戮,而必不得逃于身后
之放逐者,君子之志也。而又妄以忠义予之,是则将为戒者而反将为劝耶?豺狼虎豹而有祥麟威凤之目,
杀人夺货而有伯夷颜渊之誉,劓刖之余而有上流清节之荣,揭竿斩木而有忠顺不失之称。既已名实牴
牾、是非乖错,至于如此之极,然则几乎其不胥天下后世之人,而惟宋江等一百八人,以为高山景行,
其心向往者哉!是故由耐庵之《水浒》言之,则如史氏之有《梼杌》是也,备书其外之权诈,备书其内之
凶恶,所以诛前人既死之心者,所以防后人未然之心也。由今日之《忠义水浒》言之,则直与宋江之赚
入伙、吴用之说撞筹无以异也。无恶不归朝廷,无美不归绿林,已为盗者读之而自豪,未为盗者读之而
为盗也。”(《水浒传序二》)
这简直有点要向梁山好汉实行武器的批判了。如果单看这些描写和言论,则金圣叹头上的确可冠以“反
动”二字,但当我们看到金圣叹在同一部金本《水浒》中的另外一些言论,我们会觉得判若两人,简直
让人感到不可思议:“夫江等之终皆不免于窜聚水泊者,有迫之必入水泊者也。”(第三十一回回前总
批)“嗟乎!天下者,朝廷之天下也,百姓者朝廷之赤子也。今也纵不可限之虎狼,张不可限之谗吻,
夺不可限之儿肉,填不可限之鸡壑,而欲民之不畔,国之不亡,胡可得也!”(第五十一回批语)“盖
盗之初,非生而为盗也,父兄失教于前,饥寒驱迫于后,而其才与其力,又不堪以郁郁让人,于是无端
入草,一啸群聚,始而夺货,既而称兵,皆有之也。然其实谁致之失教,谁致之饥寒,谁致之有才与力
而不得自见?‘万方有罪,罪在朕躬’,成汤所云,不其然乎?”(《宋史纲》批语)
这就是金圣叹思想矛盾的独特体现。他在整体上、理论上否定梁山英雄的造反行为,说他们的罪恶当
“比而诛之”,如若不然,就会出现“已为盗者读之而自豪,未为盗者读之而为盗”的可怕局面。但同
时,金圣叹又在许许多多的具体的批语中肯定梁山英雄的造反行为,并指出他们之所以造反,是因为
“有迫之必入水泊者也”。笔者认为,金圣叹之所以对梁山造反抽象否定、具体肯定,并非涂上什么
“保护色”,也不是蒙上什么“外衣”,而是一个封建时代的知识分子对封建统治既不满又维护、对起
义造反者既指责又同情的复杂思想的真实反映。更为重要的是,金圣叹洞察到其中深刻的原因:“乱自
上作”。而这一切,又正是金圣叹为什么要腰斩水浒并贴上“惊恶梦”大补丁的思想基础。
二
自金本《水浒》出现之后,深得广大读者喜爱。由清代到民国直到上一世纪七十年代,社会中流传最为
广泛的就是金圣叹删改评点的七十回本《水浒传》。而一百回本、一百二十回本的《水浒传》逐渐退居
次要地位,至于那些简本系统的一百一十回本、一百一十五回本、一百二十四回本则更是为广大读者所
罕见。然而,到了1975年,一百回本的《水浒传》突然大量出现。其中原因,很是特别。因为晚年的毛
泽东睡在病床上,听别人读了《水浒传》之后,随机发表了一些口头的“听后感”,其中有几段很是有
名,在当时可谓风靡九州。一之曰:“《水浒》这部书,好就好在投降。做反面教材,使人民都知道投
降派。”二之曰:“《水浒》只反贪官,不反皇帝。屏晁盖于一百○八人之外。宋江投降,搞修正主
义,把晁的聚义厅改为忠义堂,让人招安了。宋江同高俅的斗争,是地主阶级内部这一派反对那一派的
斗争。宋江投降了,就去打方腊。”
因为伟大领袖号召全国人民“都知道投降派”,并要求对《水浒传》中投降派的领袖宋江进行口诛笔
伐,于是,在1974年至1975年之间,全中国就开展了一次轰轰烈烈的“评水浒,批宋江”的群众运动。
但是,一个严重的问题出现了:当时社会中大量流行的乃是金本《水浒》,其中,“宋江投降了,就去
打方腊”等内容已被金圣叹“腰斩”,如此版本怎么能够“知道投降派”,又如何“评水浒,批宋
江”?于是,以人民文学出版社为首的各出版社,就在一时之间大量出版百回本《水浒传》,目的就是
给人民提供批判的对象。笔者手头就有这么一本在当时购买的人民文学出版社1975年10月出版的百回本
《水浒传》。该书根据的是明代容与堂刻本(亦即本文上述“李卓吾先生批评忠义水浒传”一百卷一百
回本)为底本。至于出版此种版本《水浒传》之目的,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部说得很清楚:“《水浒》
经金圣叹这么一砍,宋江这个投降派的面目不能充分暴露出来,就不真实了。”(《前言》)“一百回
本《水浒传》,包括了宋江受招安和投降以后打方腊的情节,是比较接近《水浒》原貌的一个本子。我
们加以校点印行,为广大读者提供反面教材。”(《关于本书的校点说明》)
对于那场声势浩大的“评水浒,批宋江”的群众运动,本文这里不作评价,反正从那个时代过来的人都
知道是怎样一回事。笔者所要提出的是,为了让更多的人阅读《水浒传》,因而大量赶印百回本,此项
行动正说明此前百回本《水浒传》并不怎么普及,同时,出版社急于肃清金本《水浒》的影响,也正说
明它影响巨大。不然,为什么要摆开近乎动用国家权力的架势来对付一本小说的版本问题呢?金本《水
浒》的普及性和影响力,于此可见一斑。
进一步的问题是,金本《水浒》何以如此得到广大读者的喜爱而在社会中长时间广泛流传呢?
原因是多方面的,除了上面讲到的“第七十回的‘腰斩’,正是金本《水浒》的第一个成功点”以外,
至少还有以下几个方面引人注目。
首先是金圣叹对《水浒传》某些地方的成功改写。
例子太多,聊举二处足矣。
第一例:百回本在第一回之前有“引首”一大段文字,除了一词一诗以外,还有从宋朝开国到宋仁宗朝
的历史简介。随后,才是第一回“张天师祈禳瘟疫,洪太尉误走妖魔”,所述仍然是宋仁宗时代的故
事。至第二回“王教头私走延安府,九纹龙大闹史家村”,又有数百字叙仁宗朝事,然后慢慢过渡到
《水浒》正文的宋哲宗、宋徽宗两朝。这样的叙事,显然有些拖泥带水,而且情节结构方面也有些许瑕
疵。金圣叹的处理是,将引首、第一回以及第二回的那几百字统统合并为“楔子”,并在楔子的最后开
列了“一部七十回正书,一百四十句题目”。然后在第一回“王教头私走延安府,九纹龙大闹史家村”
的开篇处以“话说故宋哲宗皇帝在时,其时去仁宗天子已远”一句,由水浒故事的“过去时”直接导入
“现在进行时”。如此处理,层次井然,交代清楚,言简意赅,乃叙事文章大手笔之所为。
第二例:百回本第六回写花和尚鲁智深看见生铁佛崔道成与一个妇女一个道士在一起饮酒作乐时的一段
对话:
智深走到面前,那和尚吃了一惊,跳起身来,便道:“请师兄坐,同吃一盏。”智深提着禅杖道:“你
这两个如何把寺来废了?”那和尚便道:“师兄请坐,听小僧说。”智深睁着眼道:“你说!你说!”
那和尚道:“在先敝寺十分好个去处,田庄又广,僧众极多。……”
这一段,被金圣叹改写成以下文字:
智深走到面前,那和尚吃了一惊,跳起身来便道:“请师兄坐!同吃一盏。”智深提着禅杖道:“你这
两个如何把寺来废了?”那和尚便道:“师兄请坐,听小僧……”智深睁着眼道:“你说,你说!”
“……说:在先敝寺十分好个去处,田庄又广,僧众极多。……”
这里,虽然仅仅是将崔道成的一个“说”字放到了鲁智深“你说,你说”的后面,但神韵立现,且符合
生活的真实。这样的改写,活画出鲁智深的性急如火与崔道成的支支吾吾。金圣叹本人对这样的改写也
颇为得意,故而在“听小僧”后面夹批:“其语未毕。”在“你说,你说”后面夹批:“四字气忿如
见。”并且在“在先敝寺”后面来了一段理论总结式的夹批:“说字与上听小僧,本是接着成句,智深
自气忿忿在一边,夹着你说你说耳。章法奇绝,从古未有。”虽然有点自吹自擂,但确实该他吹的。因
为像这种心急如焚、眼中容不得沙子之人打断对方支支吾吾的讲话的现象在现实生活中可谓屡见不鲜,
而金圣叹的改写虽然只是移置了一个字,但其韵味却是无穷。
当然,百回本《水浒传》本身也是非常伟大的,它不一定要等待金圣叹的修改然后才伟大。然而,伟大
的东西也要人能读懂。对于一般读者而言,《水浒传》深刻的思想内涵和无比的艺术魅力如果能有一位
目光如炬的批评家进行导读,那可真是一件惬意的事。
金圣叹就是《水浒》艺术迷宫的最佳导游员,他的金本《水浒》就是附有导游图的水浒读本。而这,正
是金本《水浒》具有长盛不衰的社会影响的又一原因。
金圣叹对《水浒传》的导读,主要分成两个方面:一是对《水浒传》的整体观照,二是对《水浒传》的
局部分析。
我们先来看看金圣叹对《水浒传》的整体观照。
关于金圣叹对《水浒传》思想内涵的导读,上文已作了一些基本的介绍,此不赘言。这里重点阐述金圣
叹对《水浒传》这部辉煌巨著的艺术水平、审美价值的评判分析。
金圣叹认为《水浒传》的艺术水平与其他小说不可同日而语,他说:“《三国》人物事体说话太多了,
笔下拖不动,踅不转,分明如官府传话奴才,只是把小人声口替得这句出来,其实何曾自敢添减一字。
《西游》又太无脚地了,只是逐段捏捏撮撮,譬如大年夜放烟火,一阵一阵过,中间全没贯串,便使人
读之,处处可住。”“《水浒传》不说鬼神怪异之事,是他气力过人处。《西游记》每到弄不来时,便
是南海观音救了。”(《读第五才子书法》)
由此,金圣叹还对《水浒传》作者施耐庵的才华,进行了高度的肯定:“夫古人之才也者,世不相延,
人不相及。庄周有庄周之才,屈平有屈平之才,马迁有马迁之才,杜甫有杜甫之才,降而至于施耐庵有
施耐庵之才,董解元有董解元之才。” (《水浒传序一》)金圣叹甚至还认为《水浒传》较之《史记》有
青蓝之胜:“《水浒传》方法,都从《史记》出来,却有许多胜似《史记》处。若《史记》妙处,《水
浒》已是件件有。”“某尝道《水浒》胜似《史记》,人都不肯信,殊不知某却不是乱说。其实《史
记》是以文运事,《水浒》是因文生事。以文运事,是先有事生成如此如此,却要算计出一篇文字来,
虽是史公高才,也毕竟是吃苦事。因文生事即不然,只是顺着笔性去,削高补低都由我。”(《读第五
才子书法》)
在这里,金圣叹将施耐庵与庄子等人相提并论,实际上也就是将《水浒传》与《庄子》《离骚》《史
记》“杜诗”相提并论。尤其是金圣叹认为《水浒传》的文字较之《史记》的文字是青出于蓝而胜于
蓝,这在当时都是石破天惊的理论。因为在中国封建时代,“史官文化”一直是思想战线的主流,而
“稗官文化”不过是街谈巷议、道听途说者之所为也,不过是不入流的等外品。史官文化的成果就是以
《史记》为代表的煌煌正史,而稗官文化的结晶就是以《水浒传》为代表的通俗小说。金圣叹认为通俗
小说学习煌煌正史而又超越之,本来是符合中国文学、中国文化发展史的实际的,但因为当时绝大多数
人都不这么看,主流文化也不认同这种观点,因而他的观点才如同空谷足音,弥足珍贵。与此同时,金
圣叹对《水浒传》的整体定位和宏观评价,又使得当时广大读者认识到主流文化以外的真正客观的事
实,认识到如《水浒传》这样的通俗小说不可磨灭的历史地位。
进而言之,金圣叹的这种说法,是既有号召力,又有前瞻性的。两百多年以后,梁启超等人提出的“小
说界革命”的口号和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的许多观点,都是以金圣叹的这一理论为出发点的。
三
至于金本《水浒》局部的光芒,那又是通过金圣叹两方面的工作来渐次体现的。一方面是每一回的回前
批和夹批、眉批、旁批,另一方面是三篇序言和《读第五才子书法》。而这局部光芒的精髓,又体现在
写人艺术和叙事艺术两大领域。
在这两个美不胜收的领域,百回本《水浒传》要依靠读者自己去苦苦求索的很多风景名胜,在金本《水
浒》中,却都被圣叹先生以其犀利的妙笔掀开了神秘的面纱,露出其可餐的秀色。
对此,要详尽地分析显然不是本文篇幅可以容纳的。无奈,只好优中选优,将金圣叹最精彩的“导游
词”罗列一二。
“《水浒》所叙,叙一百八人,人有其性情,人有其气质,人有其形状,人有其声口。”(《水浒传序
三》)
“《水浒传》写一百八个人性格,真是一百八样。若别一部书,任他写一千个人也只是一样,便只写得
两个人也只是一样。”(《读第五才子书法》)
“其忽然写一豪杰,即居然豪杰也;其忽然写一奸雄,即又居然奸雄也;甚至忽然写一淫妇,即居然淫
妇也。今此篇写一偷儿,即又居然偷儿也。”(第五十五回回前总批)
“《水浒传》只是写人粗卤处,便有许多写法。如鲁达粗卤是性急,史进粗卤是少年任气,李逵粗卤是
蛮,武松粗卤是豪杰不受羁靮,阮小七粗卤是悲愤无说处,焦挺粗卤是气质不好。”(《读第五才子书
法》)
“方写过史进英雄,接手便写鲁达英雄;方写过史进粗糙,接手便写鲁达粗糙;方写过史进爽利,接手
便写鲁达爽利;方写过史进剀直,接手便写鲁达剀直。作者盖特地走此险路,以显自家笔力。读者亦当
处处看他所以定是两个人,定不是一个人处,毋负良史苦心也。”(第二回回前总批)
“武松天人者,固具有鲁达之阔、林冲之毒、杨志之正、柴进之良、阮七之快、李逵之真、吴用之捷、
花荣之雅、卢俊义之大、石秀之警者也。”(第二十五回的回前总批)
“施耐庵以一心所运,而一百八人各自入妙者,无他,十年格物而一朝物格,斯以一笔而写百千万人,
固不以为难也。”(《水浒传序三》)
读了以上“金氏导游词”,我想,每一位读者应该对《水浒》中各色人物有了更亲切的认识,从而对作
者的写人艺术有了更深刻的理解吧。再看:
“读打虎一篇,而叹人是神人、虎是怒虎,固已妙不容说矣。乃其尤妙者,则又如读庙门榜文后,欲待
转身回来一段;风过虎来时,叫声阿呀翻下青石来一段;大虫第一扑从半空里撺将下来时,被那一惊,
酒都做冷汗出了一段;寻思要拖死虎下去,原来使尽气力手脚都苏软了,正提不动一段;青石上又坐半
歇一段;天色看看黑了,惟恐再跳一只出来,且挣扎下冈子去一段;下冈子走不到半路,枯草丛中钻出
两只大虫,叫声阿呀今番罢了一段,皆是写极骇人之事,却尽用极近人之笔。”(第二十二回回前总
批)
“杀出庙门时,看他一枪先搠倒差拨,接手便写陆谦一句;写陆谦不曾写完,接手却再搠富安;两个倒
矣,方翻身回来,刀剜陆谦;剜陆谦未毕,回头却见差拨爬起,便又且置陆谦,先割差拨头挑在枪上;
然后回过身来,作一顿割陆谦、富安头,结做一处。以一个人杀三个人,凡三四个回身,有节次、有间
架、有方法、有波折,不慌不忙、不疏不密、不缺不漏,不一片、不烦琐,真鬼于文、圣于文也。”(第
九回回前总批)
读了这两段“金氏导游词”,如果还说对《水浒传》的叙事技法一无所知,那他肯定是一个审美弱智
者。
具有丰富多彩、入骨三分、深入浅出的“导游词”,这是金本《水浒》为广大读者所喜爱的又一个原
因,也是金本《水浒》具有胜出其他版本而能长存不朽的历史地位的又一个标志。
四
金本《水浒》还有一个显著特点,就是金圣叹在书首的《读第五才子书法》中一口气给读者开列的十五
条“文法”。所谓文法,其实具有两面性:对读者而言,它是阅读文本和欣赏作品的提示,是“读
法”; 对作者而言,它又是创作经验和写作技巧的总结,是“作法”。
金圣叹所提出的十五条“文法”是:倒插法;夹叙法;草蛇灰线法;大落墨法;绵针泥刺法;背面铺粉
法;弄引法;獭尾法;正犯法;略犯法;极不省法;极省法;欲合故纵法;横云断山法;鸾胶续弦法。
就笔者所知,这种大规模的小说“文法”的探讨,其实是金圣叹首创的,也是在金本《水浒》中首次出
现的。影响所及,几乎所有著名的小说评点者都有一些关于“文法”的讨论。如毛宗岗的《读三国志
法》、张竹坡的《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读法》、蔡元放的《水浒后传读法》以及《红楼梦》脂评中屡屡
涉及的各种“文法”等等。
这些“文法”,尤其是其中的小说写作技法,大多是具有可操作性行的,读了之后,也能提高读者的艺
术鉴赏力。虽然其间有些提法在一定程度上受到八股选家的影响,显得有些支离破碎、重复繁琐,但大
体而言,对于小说的创作和欣赏都是有帮助的。更有甚者,现代叙事文学写作基础知识中的某些概念,
如明写、暗写、详写、略写、伏笔、照应、过渡、对比、烘托、反衬、倒叙、插叙、预叙、补叙等等,
大多都是由这些“文法”发展演变而成的。故而,对这些“文法”,我们不能轻易否定,而应该进行科
学、客观的评价。
金圣叹在《读第五才子书法》中所涉及的十五条“文法”,是其阅读经验、审美经验的总结,对读者帮
助尤大。同时,又由于这种系统化的小说“文法”是自圣叹先生始,并最先附于金本《水浒》流传,故
而,对于七十回本的《水浒传》的有效传播,起到了很大的作用。相对于上一节笔者所说的金圣叹对
《水浒传》的那些“导游词”而言,这些“文法”也是一种“导游词”,而且是一种更具理论形态的
“导游词”。
关于上述十五条文法中的“极省法”“极不省法”“弄引法”“獭尾法”“草蛇灰线法”“倒插法”
“横云断山法”“正犯法”“略犯法”“鸾胶续弦法”等,笔者在《金批〈水浒传〉叙事研究——〈读
第五才子书法〉“文法”刍议》(载《水浒争鸣》第十辑)和《金圣叹与〈水浒传〉的叙事》(载《水
浒争鸣》第十二辑)两篇文章中作了较为详细的介绍和分析。这里,仅对这两篇文章未能涉及的“文
法”补叙一二。因为金圣叹在分析这些“文法”的过程中所用的概念并不一致,有的朴实无华、意思显
豁;有的则涉笔成趣、韵味朦胧,故而我们的分析也是有详有略的。
“有夹叙法。谓急切里两个人一齐说话,须不是一个说完了,又一个说,必要一笔夹写出来。如瓦官寺
崔道成说‘师兄息怒,听小僧说’,鲁智深说‘你说你说’等是也。”这方面的例子,本文第二节已作
详细分析,此不赘言。
“有大落墨法。如吴用说三阮,杨志北京斗武,王婆说风情,武松打虎,还道村捉宋江,二打祝家庄等
是也。”所谓“大落墨法”,就是最详细、最曲折、最淋漓酣畅地描写故事,从文中所举的几个例子即
可看出,这些片断的的确确是《水浒传》全书中最为神采飞扬的篇章。
“有绵针泥刺法。如花荣要宋江开枷,宋江不肯;又晁盖番番要下山,宋江番番劝住,至最后一次便不
劝是也。笔墨处,便有利刃直戳进来。”金圣叹这里所说的“绵针泥刺法”,指的就是小说作者通过生
动的描写,对书中某些人物进行深刻讽刺的意思。如同绵里藏针、泥中带刺一样。运用此法的要领在
于,作者在“柔软松弛”的叙事过程中,要暗藏着尖锐锋利的针刺。在《水浒传》所描写的梁山一百八
人中,金圣叹独恶宋江。他将宋江与鸡鸣狗盗之徒时迁相提并论:“时迁、宋江是一流人,定考下
下。”但是,金圣叹的不喜欢宋江与毛泽东的不喜欢宋江又大不相同。毛泽东是从政治的角度出发,要
批判宋江这个投降派。而金圣叹则是从文学的角度出发,认为宋江是一个令人讨厌的奸诈小人。在金圣
叹看来,宋江之所以与时迁一样,乃是他心目中的下下之人,其根本原因就是因为他们都是盗贼:时迁
偷鸡摸狗,宋江欺世盗名。因此,金圣叹在上面所提到的绵针泥刺法所讽刺的对象,都以宋江为例。
“有背面铺粉法。如要衬宋江奸诈,不觉写作李逵真率;要衬石秀尖利,不觉写作杨雄糊涂是也。”所
谓“背面傅粉”,就是在对某一人物或情景的正面描写已颇为充分,似乎无可再写的情况下,干脆暂时
放下描写中心不写,而从侧面或反面来描写他物、他人、他情、他景以反衬之,使人物刻画更为精细、
情景描写更为深透的一种艺术手法。这与绘画时利用同一画面中其他景物来衬托中心景物的手法是有相
通之处的。运用“背面傅粉”法,可以使人物塑造避免平面、孤单,而具有立体感和厚度。此法并不像
立体雕塑,而是从平面上衬出立体感来,重在一个“衬”字。表面看来,作者的笔触离开中心在大写旁
的东西,似乎大有离题万里之势,实际上,写旁边正是为了衬中心。作者笔下看似不经意的地方,正是
他心中大经意之处。这里,金圣叹又以李逵的真率来反衬宋江的奸诈,并以之说明“背面傅粉”法的要
义。
“有欲合故纵法。如白龙庙前,李俊、二张、二童、二穆等救船已到,却写李逵重要杀入城去;还道村
玄女庙中,赵能、赵得都已出去,却有树根绊跌士兵叫喊等。令人到临了,又加倍吃吓是也。”金圣叹
所谓“欲合故纵法”,强调的是情节安排要善于掀起波澜,制造紧张气氛。此种方法的运用,其主要目
的是为了使读者“加倍吃吓”,亦即达到一种惊心动魄以后而获得快感的审美效果。
从上可见,我们对金圣叹所涉及的《水浒传》的“文法”问题,绝不可视而不见,更不可嗤之以鼻,而
应当从中间披沙拣金,吸取其精华,进而给我们的小说批评提供借鉴和帮助。因为他所提出的小说批评
中的“文法”论,给小说评点开辟了一个新的角度。当然,这些“文法”的提出和探讨,也给许许多多
的读者提供了一把打开《水浒传》艺术迷宫的金钥匙。仅仅从这个角度出发,金本《水浒》也是不同凡
响而又不可替代的。
五
金圣叹曾经说过,读《水浒》“必要真正有锦绣心肠者,方解说道好”。(《读第五才子书法》)实践
证明,金圣叹本人就是这种“真正有锦绣心肠者”。金圣叹对《水浒传》的评点几乎是全方位的:从思
想内涵到表现技法,从人物形象到审美效果,从情节结构到文学语言,他都有一些精彩的言论。这些言
论,既相当准确地把握了《水浒传》的精神实质和艺术价值,又充分体现了金圣叹本人在小说批评理论
方面高人一筹的见识和眼光。金圣叹的小说批评理论,几乎笼罩了小说批评界二百年之久。他对《水浒
传》的精心评点,促使了清代小说“评点派”的形成,并成为此后“评点派”诸家之楷模。他在小说批
评理论中所表现出的敏锐目光和深刻思想,也使得一时的批评家难以逾越。由这样一位卓有见地的文学
家兼文学批评家整理修订出来的金本《水浒》,如果在社会中得不到流传,那才是咄咄怪事哩!盛传不
衰的金本《水浒》,经历了三百多年传播历程,至今,也仍然为广大读者所喜爱,将来,也必定为更多
的读者所喜爱。金本《水浒》,毫无疑问是《水浒传》众多版本中最优秀、最具可读性的一个。
不读《水浒》,不知天下之奇!
不读“金本”,不知《水浒》之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