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析《水浒传》对金庸小说的影响 湖北何求斌 《水浒传》是金庸非常喜欢的一部古代小说，在他“年轻时代最爱读的三部书”中名列榜首[1](87)，也 是他心目中武侠小说的典范，成为金庸创作武侠小说时主要的模拟对象。金庸曾明确指出，他的武侠小 说处女作《书剑恩仇录》是模仿《水浒传》而创作的：“我学《水浒》写《书剑恩仇录》”[1] (P317)。林以亮曾对金庸说：“关于《书剑恩仇录》，我觉得其中人物的刻画，情节的发展，有些地 方，太像《水浒传》了。也许这是你的第一部小说，所以尚未达到你后来自成一派的境界，不知道你自 己以为怎样？”金庸回答说：“在写《书剑》之前，我的确从未写过任何小说，短篇的也没有写过。那 时不但会受《水浒》的影响，事实上也必然受到了许多外国小说、中国小说的影响。有时不知怎样写 好，不知不觉，就会模仿人家。模仿《红楼梦》的地方也有，模仿《水浒》的也有。我想你一定看到， 陈家洛的丫头喂他吃东西，就是抄《红楼梦》的。你是研究《红楼梦》的专家，一定会说抄得不好。” [2] (184-185)由此可见，《水浒传》对金庸小说的影响[3](877-890)，不仅评论者早已指出，而且金庸 本人也直认不讳。金庸不仅承认自己的武侠小说中有模仿《水浒传》的地方，甚至还用了一个字—— “抄”。丫头给公子喂饭，这在古代富贵人家未必少见，不一定要承认是向古代小说借鉴而来，但金庸 承认是抄自《红楼梦》，可见古代小说对金庸小说的影响，不仅有像《书剑恩仇录》那样的整体构思， 而且还有像喂饭这样的细节小事。金庸既能“抄”《红楼梦》，也就能“抄”《水浒传》，而且不仅金 庸的处女作《书剑恩仇录》，就是他后来形成自己的创作风格，即自成一派之后的武侠小说，也仍然学 习《水浒传》。《射雕英雄传》是金庸确立独特风格的第一部小说，后来的《神雕侠侣》成就更高，但 两部小说中有两个重要情节明显是学习《水浒传》的，那就是华山论剑与师徒之恋。 泰山比武与华山论剑 华山论剑是金庸《射雕英雄传》中的重要情节。台湾著名学者叶洪生说《射雕英雄传》之华山论剑是金 庸学自还珠楼主《蜀山剑侠传》之“峨眉斗剑”，却又“无武可论，无剑可比”，因而“名不副实”[4] ( 274.273)。其实，金庸《射雕英雄传》中的华山论剑就是华山比武，目的是为了争夺武功天下第一的 名号，因而从这个角度来说，华山论剑是金庸借鉴《水浒传》中泰山比武的结果。 《水浒传》有一段泰山争交比武的著名情节。争交就是相扑，也即摔跤。太原人任原身长一丈，自号擎 天柱，自称相扑天下第一，曾口出狂言道：“相扑世间无对手，争交天下我为魁。”[5](592)任原争交 确实有些本事，两年来在泰岳未逢敌手，第三年又贴招儿，单搦天下人相扑。而燕青“自幼跟着卢员 外，学得这身相扑，江湖上不曾逢着对手”[5](593)，特地前往泰山比武。燕青与任原交手，只几个回 合，就使用一招“鹁鸽旋”，就将任原撺下献台来，赢得了比试。高太尉被捉上梁山后，醉后自夸道： “我自小学得一身相扑，天下无对。”听说燕青“三番上岱岳争交，天下无对” [5](641)，就脱了衣 裳，要与燕青厮扑，结果只一交，燕青用一招“守命扑”，就将高俅攧翻在地。梁山上的这次比试，可 谓泰山比试的继续。两个自称“天下第一”的高手，都被燕青打败了，而且不费吹灰之力。燕青堪称相 扑天下第一。 华山论剑虽然借鉴了《水浒传》中的泰山比武，但金庸并非原封不动地抄袭，而是进行了很大的改造， 因而二者同中有异。 一、从比武的地点来看，华山与泰山都是著名的“五岳”之一。 《水浒传》将相扑比武的地点置于泰山，原因有三： 其一，泰山又称“东岳”，虽然高度远比不上华山，但自古以来被誉为“五岳独尊”、“天下名山第 一”[6](12)，不仅历代诗人墨客吟咏不绝，而且历代帝王纷纷到泰山封禅朝拜，孟子甚至说：“孔子登 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7](311)。泰山的影响之大，堪称群山之最。故小说写道：“山镇乾 坤。为山岳之至尊” [5](595)。 其二，泰山宗教活动鼎盛，香客较多，利物很多，世俗名气较大。泰山上有较多的道教、佛教庙宇，如 岱庙、碧霞元君殿、玉皇阁、关帝庙、郎公寺、灵岩寺等。小说就是利用三月二十八日天齐圣帝降诞之 辰来设计泰山比武的情节。天齐圣帝即“天齐大生仁圣帝”，是元代统治者对泰山神的加封。尽管小说 所写是宋代的故事，而《水浒传》一般认为是明代小说，故而其中宋代人口中用了元代的名称，原本无 可厚非。小说写到了岱岳庙：“燕青却随了众人，来到岱岳庙里看时，果然是天下第一。但见：庙居岱 岳，山镇乾坤。为山岳之至尊，乃万神之领袖。……万民朝拜碧霞君，四远归依仁圣帝。”[5](585) 其三，泰山位于山东，与梁山距离不远，不过两日路程。燕青得知消息虽晚，却有足够的时间前往比 武。 金庸将论剑的地点置于华山，原因在《射雕英雄传》中说的很清楚：“那华山在五岳中称为西岳，古人 以五岳比喻五经，说华山如同《春秋》，主威严肃杀，天下名山之中，最是奇险无比。”[8](1393)原因 也有三点： 其一，华山人称“西岳”。五岳之中，“据现在考证，最早只有东岳（泰山）、西岳（华山）之称。” [9](63.65)可见“西岳”华山是五岳之中唯一可以与泰山并称媲美的名山。它也得到历代诗人的称誉， 山脚下的西岳庙也是历代帝王祭谒华山之处。甚至《水浒传》也写到了宿元景到华山降香、宋江闹华山 的情节，说华山“乾坤皆秀，尖峰彷佛接云根；山岳惟尊，怪石巍峨侵斗柄。……千古传名推华狱，万 年香火祀金天。”[5](483)华山香火也很旺盛。 其二，华山“奇险无比”，一般人望而却步，无法攀登。华山论剑是在华山之巅举行，能上华山之巅本 身就表明其人有一定的能耐。 其三，华山比喻《春秋》。“古人以五岳比喻五经”表明“华山论剑”并非一般的武林比武，其中包含 有丰富的文化内涵。《春秋》是中国第一部编年史，是历史文化经典，因此，踏上华山之巅，参与“华 山论剑”，“乃是正式进入武林正史的象征仪式”[10](101)，武林中人能名列五绝，就意味着载入武林 之春秋史册，名垂千古。在这方面，华山论剑的意义就远远高于泰山比武。 二、从比武的内容来看，有广狭之别。泰山比武只比相扑一项，内容单一。而华山论剑名曰“比剑”， 实则比武，不论拳脚兵刃功夫，均可使用，内容较广。如洪七公与欧阳锋的比武，就是用打狗棒、蛇杖 为兵器，黄药师也曾用铁箫与欧阳锋比试。 三、从比武的时间来看，有同有异。相同的是二者都与“三”有关，泰山比武连比三年，不知是一年一 次，还是一年多次。华山论剑共有三次，《射雕英雄传》写了两次，《神雕侠侣》最后在华山之巅重排 五绝之位，可算第三次，不过这三次并非一年一次，而是相隔二十多年才举行一次。 四、从比武的目的来看，都是为了争夺天下第一。但泰山比武只比一项，因而获胜者也仅是相扑天下第 一。当然，这个“天下第一”还是要打一个问号，因为泰山比武虽曰“任原搦天下人相扑”，但更似是 一种小范围比武，并没有邀请天下相扑高手前来参与，燕青、高俅这两个自负“天下无对”的相扑高手 竟不知晓有这种比试。而华山论剑则是天下武林高手的比武，东南西北中各方的高手均可参加，都知道 华山论剑之期，最终获胜者是名副其实的武功天下第一。 此外，泰山比武还有很多利物可得，而华山论剑除第一次有武功秘籍《九阴真经》可得之外，后来的仅 有“武功天下第一”的名号，别无实物。 五、从比武的内涵来看，二者皆重武德。 《水浒传》中参加泰山比武的两人人品显而易见。任原纯为天下第一的名号和利物，为人骄横狂妄，是 个俗人，而燕青自负天下第一，来泰山比武只为打败任原，显示自身本事，并不看重利物，为人谨慎而 又自信，是个英雄。但《水浒传》重写武艺，在武德方面并未画龙点睛，没有予以强调。 华山论剑则后来居上。华山论剑虽然要从武功上决出高低，但更重的是侠义人品。《射雕英雄传》中所 写的“‘华山论剑’实际上是‘论剑更论人品’”，不仅仅是比武，“所比试的其实是人格、胸怀、品 德及其气度与境界”[11](95.91)。洪七公行侠仗义，扶危济困，被丘处机奉为“当今武林中的第一人” [8] (1392)，南帝对洪七公说，“当世豪杰舍你更有其谁？”[8] (1413)也是奉洪七公为天下第一人， 也有推崇其人品之意。可谓英雄所见略同。后来虽然欧阳锋武功无人能敌，但金庸偏借黄药师之口予以 否认：“七兄，武学之道无穷无尽，今日见识到老毒物的武功，实令人又惊又愧。自重阳真人逝世，从 此更无武功天下第一之人了。”[8] (1435)不承认西毒是“武功天下第一之人”，从中可看出金庸写 “华山论剑”的真实用意。 由上看来，金庸笔下的华山论剑受《水浒传》中的泰山比武影响较大，而又进行了较多的改造，使华山 论剑成为金庸小说中的一个经典情节。 清琼奇缘与师徒之恋 金庸《神雕侠侣》中所写杨过与小龙女的师徒之恋惊世骇俗，可歌可泣，是金庸小说中经典的爱情故 事。这一情节构思当是金庸学习《水浒传》的结果，是从张清与琼英的师徒之恋借鉴而来。 从爱情来看，张清与琼英是天作之合，是梦中奇缘。琼英十岁时，父母双亡，一年被邬梨所掳，因她眉 清目秀，被邬梨收养为女。得知杀害父母的仇人姓名，时刻不忘复仇，梦中得神人传授武功，又得一秀 士引导张清在梦中传授飞石打人之术，并说张清与琼英是宿世姻缘。张清对梦传武功、宿世姻缘的梦也 是记忆犹新。二人因此而产生爱情，并喜结良缘。 杨过本在重阳宫学习全真教武功，后不堪赵志敬虐待，反出重阳宫，逃到古墓中，拜小龙女为师，学得 古墓派武功与《九阴真经》。特别值得一提的是，《神雕侠侣》结尾，杨过凭借一粒小石头打死了蒙古 皇帝蒙哥，在抗击蒙古侵略的战斗中立下奇功。这又与张清、琼英的飞石打人相似。 古墓中只有杨龙二人，天长日久，爱情不知不觉产生，但他们都以为是亲情，待得尹志平强奸了小龙 女，小龙女以为是杨过，才引发了二人的生死以之的爱情： “在她心中，这个少年实比自己重要百倍千倍，她一点也不顾念自己，但全心全意的关怀着他。 自从他们在古墓中共处，早就是这样了，只不过那时她不知道这是为了情爱，杨过也不知道。两人只觉 得互相关怀，是师父和弟子间应有之义，既然古墓中只有他们两人，如果不关怀不体惜对方，那么又去 关怀体惜谁呢？其实这对少年男女，早在他们自己知道之前，已在互相深深的爱恋了。 直到有一天，他们自己才知道，决不能没有了对方而再活着，对方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过百倍千倍。 每一对互相爱恋的男女都会这样想。可是只有真正深情之人，那些天生具有至性至情之人，这样的两个 男女碰在一起，互相爱上了，他们才会真正的爱惜对方，远胜于爱惜自己。”[12](992) 从师徒关系来看，张清的年纪长于琼英，张清为师，琼英为徒，但二人的姻缘并未受到人们的阻挠，而 是很顺利美满。这是因为二人的师徒关系只有几人知晓，而且只是梦中的师徒关系，在现实生活中并未 成为师徒，因而师徒关系并未成为二人爱情婚姻的障碍。小龙女年纪长于杨过，杨过拜小龙女为师，在 英雄大会上，杨过代师父出战，打败了霍都、达尔巴，使小龙女成为武林盟主。天下英雄都知道二人是 师徒关系，可是正是在天下英雄面前，在大庭广众之下，他们竟然表白爱情，宣布要结为夫妻，岂不惊 世骇俗？师徒之间结婚，岂不是“逆伦”？“若是他师徒俩一句话也不说，在甚么世外桃源，或是穷乡 荒岛之中结成夫妇，始终不为人知，确是与人无损。只是这般公然无忌的胡作非为，却是有乖世道人 心，成了武林中的败类。”[12](511) “宋人最重礼法，师徒间尊卑伦常，看得与君臣、父子一般，万 万逆乱不得。”[12](506)因而郭靖、黄蓉极力地阻止他们。 从创作的目的来看，《水浒传》写清琼奇缘，只是为打败田虎设计一个关键情节，正如小说中说：“要 夷田虎族，须谐琼矢镞”[5](760)。后来的一系列计策都是由此生发而来。而杨龙的师徒之恋却是贯穿 小说首尾的中心情节，旨在表现杨过的反叛性格。对于师徒之间不能有男女私情这一点，从小居于古 墓、与世隔绝的小龙女并不知情，而杨过则很清楚，他是明知故犯，表现出强烈的反叛精神。小说写 道： 这个规矩，杨过并不像小龙女那般一无所知，但他就是不服气，为甚么只因为姑姑教过他武功，便不能 做他妻子？为甚么他与姑姑绝无苟且，却连郭伯伯也不肯信？想到此处，胸头怒气涌将上来。他本是个 天不怕地不怕、偏激刚烈之人，此时受了冤枉，更是甩出来什么也不理会了，大声说道：“我做了甚么 事碍着你们了？我又害了谁啦？姑姑教过我武功，可是我偏要她做我妻子。你们斩我一千刀、一万刀， 我还是要她做妻子。” 这番话当真是语惊四座，骇人听闻。当时宋人拘泥礼法，哪里听见过这般肆无忌惮的叛逆之论？[12] (510) 为了真挚深刻的爱情，他宁愿牺牲性命，甚至是千刀万剐，也要坚持到底。小说情节由此产生了巨大的 矛盾冲突，人物形象也显得异常鲜明，而《水浒传》中的清琼奇缘则不那么震撼人心，只是令人惊奇。 以上两个情节，比武论剑是武，师徒之恋是情。可见古代武侠小说《水浒传》和现代武侠小说一样，都 写了武侠和爱情。金庸《射雕英雄传》、《神雕侠侣》是以南宋末年为故事情节的时代背景，而《水浒 传》是北宋末年为小说的时代背景，二者均写宋代故事。这当也是金庸小说借鉴《水浒传》的一个原 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