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单怡 @ 2012-10-14
人性的彰显与政治的淡化
——论《新水浒》电视改编的中的价值变迁
湖北 单怡
自影视艺术产生以来,对经典著作的影视化就从未停止,这种做法扩大了经典的影响,巩固了经典的地
位,然而,影视化从来不是文字文本的在影视媒介上的完全“再现”,它总是伴随着对原始文本的不断
修改,因此,这一过程也在无形中变动了经典,产生了种种值得关注的文化现象。
《水浒》作为我国的经典名著之一,一直是影视改编重点关注的对象。2011年,新版《水浒》的播映一
度成为影视剧中的一大热点。观看此剧,不难发现它与《水浒传》小说的种种差异,剖析这些差异,发
掘这背后的意义,当是一件有意义的事情。
这种改变当然是多方面的,但笔者窃以为最根本的变化当是体现在价值取向方面——出于小说、电视两
类文本特征的差异,某些变动难以避免,而价值取向的变动则能体现出经典的某种内质性的改变。在笔
者看来,电视《新水浒》在价值取向的变动方面,至少有三大方面值得重视:
一、人性的立体展示
在《水浒传》原著中,女性形象是偏于简单化的,要么是淫妇,如潘金莲,潘巧云,要么是狠人,如孙
二娘、顾大嫂,当然也有贞烈女子如林冲之妻等,可惜又描绘得过于简单苍白。而《新水浒》对此做了
重大变动。如潘金莲在原著中是一个完完全全的淫妇形象,当年一见到武松,便想到要勾引,“我嫁得
这等一个,也不枉了为人一世!……据着武松,大虫也吃他打倒了,他必然好气力。说他又未曾婚娶,
何不叫他搬来我家里住?……不想这段姻缘却在这里!……”后来她在王婆的安排下见到了西门庆,一
开始便是“一双眼也偷睃西门庆,见了这表人物,心中倒有五七分意了”。当西门庆挑逗她时,她便笑
将起来,说:“官人,休要罗唣!你真个要勾搭我?”让西门庆得了手。(第24回)而在《新水浒传》
中,潘金莲与西门庆的偷情完全是因为她掉入了王婆设定的圈套之中而被逼就范,并非心甘情愿之举。
回家之后,她拼命用水洗澡,预示心中的抗拒与不甘。而她之所以毒杀武大郎,一方面是因为武大郎不
断拿武松来进行威胁,另一方面则是在交往中渐渐对西门庆产生了几分真情,为西门庆“我们永远在一
起,永不分离”这样的誓言所惑。所以当后来当武松审问她时,她沉默而倔强,宁死也不肯跪地求饶,
与原著中惊慌失措、跪地求饶、从实招供的做法大相庭径,具备了几分特别的风采。无怪有人在网上戏
言,“看了新水浒中的潘金莲和西门庆,我又开始相信爱情了”。
再如阎婆惜,在书中她不但原本就是“酒色娼妓”,而且忘恩负义。她与其母当时投亲不着,父亲又病
死,无钱下葬,是宋江为其发送父亲后事,并给予银钱救济。为了继续得到宋江的救济,她心甘情愿地
成为了宋江的外室。然而,一旦安稳下来,她就嫌弃起宋江不会风流,与宋江同僚张文远通奸。她的
死,是因为她后来拿到晁盖之信后,以为奇货可居,逼人太甚,才使得宋江不得不杀了她。而在新电视
剧中,阎婆惜不但换了个更好听的名字“阎惜娇”,而且俨然有情有义。她对宋江有情,一直都想嫁给
宋江,为此她不求名分,主动表白,而宋江却毫无回应。她后来要挟宋江不是想害他,而是爱而不得,
因爱生恨,她要晁盖送给宋江的金子也不是因为贪财好货,而是为了挽留宋江。如此一来,原本贪婪、
刁蛮的阎婆惜俨然成为了有情有义,让人扼腕叹息的阎惜娇。
二、人道主义价值的全面彰显
在《水浒》小说中,梁山好汉虽然不乏英雄色彩,但却杀人如麻,对于生命并不珍视。最典型的例子有
李逵,在第39回《梁山泊好汉劫法场 白龙庙英雄小聚义》中,李逵为救宋江,“不问军官百姓,杀得
横遍地,血流成渠。”而他砍倒的人,倒有大半可能是围观法场的普通百姓。当时的晁盖,看到这一情
景时,叫道“不干百姓事,休只管伤人!”然而李逵“那里来听叫唤,一斧一个,排头儿砍将去。”此
外,扈太公一家都是被李逵杀死的。更过分的是在第五十回中,李逵为了赚朱仝上山,一板斧砍死了年
方四岁,懵懂无知的小衙内,其境况之惨,令朱仝欲和李逵拼命。而且,书中好杀的并非李逵一个,被
金圣叹赞为宛如天神的武松,在承受了张都监与蒋门神给他设计的冤屈之后,奋起报复,把张都监全家
杀了个干干净净,甚至把手无寸铁,而且也绝对无辜的若干使女也株连在内,只有在把这些人杀光了之
后,武松才认为:“我方才心满意足!走了罢休!”而这一切,所依据的无非是:“一不做,二不休!
杀了一百个也只一死!”还有身为女性的孙二娘,作为梁山的一百零八好汉之一的她似乎并没有多少柔
美的女性风范。不但出现时是“眉横杀气,眼露凶光。辘轴般蠢坌腰肢,棒槌似桑皮手脚。厚铺着一层
腻粉,遮掩顽皮;浓搽就两晕胭脂,直侵乱发。红裙内斑斓裹肚,黄发边皎洁金钗。钏镯牢笼魔女臂,
红衫照映夜叉精。”(第27回)更可怕的是她杀入如麻,以开黑店作人肉包子为生。她的丈夫孙青劝她
有三等人不可杀,她却置若罔闻,依然故我,一度连鲁智深也差点被她用蒙汗药害了。
然而,在电视剧《新水浒》中,这一点有了巨大的变化。如在“智取生辰纲”这一集中,白胜面对杨志
的眼神,因恐惧起了杀心,却遭到了吴用和公孙胜斥责。对此,晁盖不以为然,认为此事若要不留后
患,最好是将杨志一行人全部杀死,只是怕因此坏了兄弟义气,只好罢了。此时,吴用和公孙胜极为震
惊,感觉到了晁盖与他们之间的价值分歧,也为日后梁山上的种种矛盾埋下了伏笔,而这一点是小说中
没有的。在电视剧中,李逵也不像小说中那般好杀,《新水浒》删去了李逵杀光扈家的情节,只让李逵
杀掉祝龙、祝彪,赶走扈三娘的哥哥扈成,扈家得到了赦免。至于孙二娘十字坡上卖人肉包子的情节,
电视剧更是花费心力为孙二娘杜撰了一个凄惨的身世来加以弥补:孙二娘和父亲曾收留四个卖艺的年轻
人,不料年轻人恩将仇报,见钱眼开,不但杀了父亲,还强奸了她,并在之后将她买入青楼。孙二娘逃
出青楼后,被误会说成是卖人肉包子的。由于这个谣言可以使她免受骚扰,她索性也就不予辩解。她与
丈夫张青更是如胶似漆,是一个重情重义的既贤淑,又可怜的女子。其实,孙二娘的身世在小说中早有
交代,张青便说他的岳父本是强盗出身,“那老儿年纪小时专一剪径”,这才养得孙二娘成了一个有名
“母夜叉”。
除了对生命价值大大珍视之外,《新水浒》也对人的尊严加以重视。在原小说中,一丈青扈三娘虽然长
的美貌,武艺高强,却被视为一个没有灵魂的人物。她迫于强势,直接归顺了灭了她满门,杀了她夫婿
的“梁山贼寇”,之后,更为宋江作为一个安抚的礼物嫁给了她的手下败将,因为人好色而受人鄙夷的
“矮脚虎”王英,在书中她对此也没有任何表示不满的描写,仿佛木偶一般。而在电视剧中,编剧则让
扈三娘遭遇了恋爱不自由的难题——她本不喜欢祝彪,但祝家势大,她不得已才做了祝家的未来媳妇。
因此梁山好汉三打祝家庄,对她而言意味着解放与自由,她上梁山,合情合理。至于她与王英的结合也
被电视演绎得颇为自然:宋江父亲认扈三娘为干女儿,宋江以兄长的身份把扈三娘介绍给王英,扈三娘
不是一个战利品,相反王英倒是做了扈家庄的上门女婿。洞房花烛夜中,借酒壮胆的王英表达了对扈三
娘的一片衷情,扈三娘被其感动,消除了芥蒂,两人相拥而眠,成为了一对恩爱夫妻。
三、淡化政治彰显情义的主旨解读
《水浒》的主旨是什么?这是一个聚讼纷纷,长期一来也没有得到一个共识的问题。但不可否认的是,
对这一主旨的政治性理解,对“造反”和“招安”的重视在很长时间内占据了人们的视野。如毛泽东对
此就曾有如下言论:“《水浒》这部书,好就好在投降。做反面教材,使人民都知道投降派。《水浒》
只反贪官,不反皇帝。摒晁盖于一百零八人之外。宋江投降,搞修正主义,把晁盖的聚义厅改为忠义
堂,让人招安了。宋江同高俅的竞争,是地主阶级内部这一派反对那一派别的斗争。宋江投降了,就去
打方腊。”“这支农民起义队伍的领袖不好,投降。李逵、吴用、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是好的,不
愿投降。”“鲁迅评《水浒》评得好,他说:一部《水浒》,说的很分明,因为不反对天子,所以大军
一到,便受招安,替国家打别的强盗——不替天行道的强盗去了。终于是奴才。”[1]
原来的央视版《水浒》可以说就是这样来理解水浒主旨的。所以李雪健演的宋江扮相以谦恭忠厚为主,
但又流露出些许圆滑和权诈信息,与书中“逢人便拜、见人便哭”、“坐定时浑如虎相,走动时有若狼
形。”的描写颇为吻合。最精彩的地方则是他念念不忘“招安”,见了皇帝四肢匍匐在地的一派奴才
相,虽然猥琐窝囊,却是淋漓尽致地展露了其内心矛盾与阶级理想。
而《新水浒》中对此则有重大改变,直接表现便是宋江的扮演者张涵予身高一米七九,颇为英挺,与
“面黑身矮,人都唤他做黑宋江”的原著描写颇不相类。此外,他武功了得,虽然比不上武松、鲁智深
等人,却也有了不少武戏。在面对被招安的问题上,他也不再如小说中描写的那样如履薄冰、战战兢
兢。
为何会有这种转变,窃以为最根本的原因是《新水浒》对小说主旨的理解中心由政治转向情感,淡化了
“造反”、“招安”之争,而重点描绘了“兄弟情谊”。片中的主题曲名为《兄弟无数》,歌词也足以
表露作者之心:“兄弟一二三四五,兄弟个十百千万。兄弟相逢三碗酒,兄弟论道两杯茶。兄弟上阵一
群狼,兄弟拉车八匹马。……”最后,则是将其归结为“兄弟情啊夜空中万千星点,兄弟情啊红尘里无
限光华。兄弟情是没有色的酒,兄弟情是没有墙的…家啊。”后天的友情终于与先天的亲情结合了起
来,拥有了一种不证自明的合法性。而央视版的主题曲的最强音则是“路见不平一声吼,该出手时就出
手,风风火火闯九州。”这里面显露的,是权力的压迫和对公正的吁求,与政治、阶级紧密相连。
四、结语
这些改变是好还是坏,对《水浒》的传播影响是加深还是削弱,如何对其进行价值评判,无疑成为了一
个值得探究的课题。在笔者看来,这种改变虽然对原著做了重大变动,但却彰显了我们这个时代的精
神,因而有其值得肯定的一面。
不可否认,《新水浒》的影视改编,有不少讨好观众的媚俗之处。比如编剧温豪杰就认为,“原著《水
浒传》中,宋江太过软弱,太窝囊了”,所以有必要在剧本创作过程中摒弃了宋江身上不好的东西,使
他更具备领袖气质和英雄本色。而这就是让“他表里如一,绝不搞阴谋,对人是大恩大惠,而不是以往
拿别人的银子到处赠人的小恩小惠。作为领袖,他敢担当,大智大勇。好汉们见到宋江纳头便拜,要有
道理。”[2]应当说,这样的处理,讨好了青少年观众的英雄崇拜心理,却对宋江形象是一种损害,需
知,好汉们见到宋江纳头便拜自有其道理,但这道理比所谓的领袖气质和英雄本色这种表面化的东西更
复杂得多,把这种复杂表现清楚更有利于塑造这一形象的丰富内涵。而且,即使在书中,宋江的软弱也
是一种虚假的外表伪装,一有机会,他便会写出“它年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的桀骜诗句,
至于李逵等人变得温柔,固然有人道主义的因素影响,但编剧也承认是原版《水浒传》中其实有很多暴
力描写是属于少儿不宜的,潜在含义是未必通得过影视审查并获得观众的青睐。而孙二娘的温柔化、阎
婆惜的贞洁化等变动,一方面使得观众更加容易悦纳此剧,一方面也使得此剧的人物变动变得理所当
然——孙二娘由何佳怡扮演,顾大嫂由胡可扮演,她们外表都颇为靓丽,与原著中“眉横杀气,眼露凶
光”、“眉粗眼大,胖面肥腰”的描写大不相同。而这最终构成了对观众的吸引力,并转化为了编导人
员最为着紧的收视率。
然而,换个角度思考,《新水浒》中的价值改动,真的不好么?《水浒》的影视改编又能否不求愉悦观
众,只求忠实原著?姑且不论影视投资是否能成为现实,只怕一个轮着板斧到处砍人的李逵形象首先就
不能通过电视审查员的法眼,更遑论观众们的接受了。其实,电视中对人道主义价值的提倡,对某些情
节的“软化”处理,一方面有媚俗之嫌,一方面显然也体现了这样的一种情况:在中国社会为现代性价
值所熏染之后,对生命的重视已然成为了广大人民共同认可的价值标准,在这种情况下,任何违反这一
标准的做法无疑都要遭到唾弃。至于对政治的淡化和对情义的彰显,则正体现了当今社会日益世俗化的
整体趋向。
而且,从接受的角度来看,我们真的又真能得到所谓的完全忠实原著的理解吗?哪一个读者敢认为自己
的解读才是《水浒》的原意,所有其他的读者都应该无条件支持?德国哲学家伽达默尔曾在其名著《真
理与方法》中指出,由于不同的文化背景、成长经历、时代变化,人民对一个文本必然会发生种种偏
差,理解因此是在历史中生成的,我们想要站在历史之外追求一个纯粹的元初理解,显然不现实。因
此,理解是一个“效果历史”的过程,换言之,即是阅读者当前的视域与文本已有的过去视域相融合的
过程。我们自己现在的理解,其实是站在过去人们的种种理解的基础上,与这些认识进行的一个对话。
任何理解其实都是敞开的,是历史的参与和对自我视域的超越,没有一家独大的理解,只有不同理解的
对话。
所以,正如克罗齐所言,“一切真历史都是当代史”[3]。我们想要把握好《水浒》这一古典小说的经
典,重心所在并非一味执着于坚守其元初意义,那种做法既不现实,又会使得我们对《水浒》的理解脱
离时代,从而丧失其文本生命力。当前对《水浒》的种种改变,也许无法满足所有人对《水浒》的理解
与想象,但它收视率的成功至少表明它为当代人提供了一个适合的解读文本,满足了人们的鉴赏期待,
从而提升了《水浒》这一文本的影响,扩展了经典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