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周锡山 @ 2013-12-06
胡适的金圣叹评论述评
周锡山
胡适(1891-1962)是20世纪中国文化大家中第一个对金圣叹《贯华堂第五才子书水浒传》(简称
《金批水浒》)做出全面评价的学者,其《水浒传考证》是最早的金圣叹研究成果。
《水浒传考证》收入1920年8月亚东图书馆初版的汪原放标点《水浒》,作为书前的长篇前言而发
表。这是胡适也是五四新文学的一个重要学术成果。
胡适早年的这篇文章对金圣叹和《金批水浒》的评价颇有矛盾。他极力赞誉,又大力否定。
此文分5节,第1节全论金圣叹及其《金批水浒》;第4节讨论《水浒传》的作者和版本,其中《金批
水浒》是重点讨论的一个版本;第5节也有不少篇幅评论金圣叹。中间第2节讲元朝以前即南宋的水浒故
事,第3节考证南宋到元末的水浒故事,都与金圣叹无关。
胡适在《水浒传考证》开首即赞扬1920年的新标点本《水浒传》摈弃了金批,他说:
我的朋友汪原放用新式标点符号把《水浒传》重新点读一遍,由上海亚东图书馆排印出版。这是用
新标点来翻印旧书的第一次。……
这部书有一层大长处,就是把金圣叹的评和序都删去了。
既然删去金圣叹的评和序是很好的,也即应该否定,但是接着他竟又将金圣叹大大表扬一番:
金圣叹是十七世纪的一个大怪杰,他能在那个时代大胆宣言,说《水浒》与《史记》、《(战)国策》
有同等的文学价值,说施耐庵、董解元与庄周、屈原、司马迁、杜甫在文学史上占同等的位置,说“天
下之文章无有出《水浒》右者,天下之格物君子无有出施耐庵右者!”这是何等眼光!何等胆气!
这种文学眼光,在古人中很不可多得。
又如他对他的儿子说:“汝今年始十岁,便以此书(《水浒》)相授者,非过有所宠爱,或者教汝
之道当如是也。……人生十岁,耳目渐吐,如日在东,光明发挥。如此书,吾即欲禁汝不见,亦岂可
得?……今知不可相禁,而反出其旧所批释,脱然授之汝手。”这种见解,在今日还要吓倒许多老先生
与少先生,何况三百年前呢?
这样赞誉了一通,赞誉得很对,胡适对金圣叹的这个赞誉,后来在《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一文中重复
了一遍:明末的金人瑞竟公然宣言“天下之文章无出《水浒传》右者”。
但在此文中接着又作全盘否定:
但是金圣叹究竟是明末的人。那时代是“选家”最风行的时代;我们读吕用晦的文集,还可想见当
时的时文大选家在文人界占的地位(参看《儒林外史》)。金圣叹用了当时“选家”评文的眼光来逐句
批评《水浒》,遂把一部《水浒》淩迟碎砍,成了一部“十七世纪眉批夹注的白话文范”!例如圣叹最
得意的批评是指出景阳冈一段连写十八次“哨棒”,紫石街一段连写十四次“帘子”,和三十八次
“笑”。圣叹说这是“草蛇灰线法”!这种机械的文评正是八股选家的流毒,读了不但没有益处,而且
养成一种八股式的文学观念,是很有害的。
机械的、八股的,都是当时要打倒、否定的,而且还“是很有害的”,因此接着就表扬删去金批的
标点本:
这部新本《水浒》的好处就在把文法的结构与章法的分段来代替那八股选家的机械的批评。即如第
五回瓦官寺一段:
智深走到面前那和尚喫了一惊
金圣叹批道:“写突如其来,只用二笔,两边声势都有。”
跳起身来便道请师兄坐同喫一盏智深提着禅杖道你这两个如何把寺来废了那和尚
便道师兄请坐听小僧
圣叹批道:“其语未毕。”
智深睁着眼道你说你说
圣叹批道:“四字气忿如见。”
说在先敝寺……
圣叹批道:“说字与上‘听小僧’本是接着成句,智深自气忿忿在一边夹着‘你说你说’耳。
章法奇绝,从古未有。”
现在用新标点符号写出来便成:
智深走到面前,那和尚喫了一惊,跳起身来便道:“请师兄坐,同喫一盏。”智深提
着禅杖道:“你二个如何把寺来废了!”那和尚便道:“师兄请坐,听小僧——”智深睁着眼道:“你
说!你说!”“——说在先敝寺……”
这样点读,便成一片整段的文章,我们不用加什麼恭维施耐庵的评语,读者自然懂得一切忿怒的声
口和插入的气话;自然觉得这是很能摹神的叙事;并且觉得这是叙事应有的句法,并不是施耐庵有意要
作“章法奇绝,从古未有”的文章。
金圣叹的《水浒》评,不但有八股选家气,还有理学先生气。
金圣叹精彩的批语,独到的见解,金圣叹发现的《水浒传》“章法奇绝,从古未有”的原作与金批皆具
的首创性杰出成就,就被胡适这样轻巧地一笔抹杀和消解掉了。是偏见,遮住了胡适的评判眼光;也更
可以说,是胡适当年不成熟的评判眼光,让他得出这样“轻薄为文”的结论。
胡适接着从历史背景和社会背景角度评论金圣叹的序:
圣叹生在明朝末年,正当“清议”与“威权”争胜的时代,东南士气正盛,虽受了许多
摧残,终不曾到降服的地步。圣叹後来为了主持清议以至於杀身,他自然是一个赞成清议派的人。
故他序《水浒》第一回道:
一部大书七十回将写一百八人……而先写高俅者,盖不写高俅便写一百八人,则是 乱自下生
也。不写一百八人先写高逑,则是乱自上作也。……高俅来而王进去矣。王进者,何人也?不坠父业,
善养母志,盖孝子也。……横求之四海,竖求之百年,而不一得之。不一得之而忽然有之,则当尊之,
荣之,长跽事之,——必欲骂之,打之,至於杀之,因逼之去,是何为也?王进去而一百八人来矣。则
是高俅来而一百八人来矣。
这一段大概不能算是穿凿附会。《水浒传》的著者著书自然有点用意,正如楔子一回说的,“且
住!若真个太平无事,今日开书演义,又说着写什么?”他开辟先写一个让人厌恶不肯收留的高俅,从
高俅写到王进,再写到史进,再写到一百八人,他著书的意思自然很明白。金圣叹说他要写“乱自上
生”,大概是很不错的。圣叹说,“从来庶人之议皆史也“,这一句话很可能代表明末清议的精神。黄
梨洲的《明夷待访录》说:
东汉太学三万人,危言深论,不隐豪强,公卿避其贬议。宋诸生伏阕捶鼓,请起李纲。三代遗
风惟此犹为相近。使当日在朝廷者,以其所非是为非是,将见盗贼奸邪慑心于正气霜雪之下,君安而果
可保也。
这种精神是十七世纪的一个特色,黄梨洲与金圣叹都是这种清议运动的代表,故有这种议论。
胡适指出十七世纪的明末江南,知识分子宏扬民主精神,成为时代的一个特色。胡适认为金圣叹和
同时代的黄宗羲一样,都继承和发扬了古代民主的清议传统,对专制制度的黑暗现实提出严厉的批评。
从这个角度,胡适给金圣叹的《水浒》序以高度肯定。
胡适继续保持对金圣叹一句褒一句贬的写作立场,接着他又批评金圣叹:
但是金圣叹《水浒》评的大毛病也正在这个“史”上。中国人心里的“史”总脱不了《春秋》笔法
“寓褒贬,别善恶”的流毒。金圣叹把《春秋》的“微言大义”用到《水浒》上去,故有许多极迂腐的
议论。他以为《水浒传》对于宋江,处处用《春秋》笔法责备他。如第二十一回,宋江杀了阎婆惜之
后,逃难出门,临行时“拜辞了父亲,只见宋太公洒泪不已,又分付道,你两个前程万里,休得烦
恼”。这本是随便写父子离别,并无深意。金圣叹却说:
无人处却写太公洒泪,有人处便写宋江大哭;冷眼看破,冷笔写成。普天下读书人
慎勿谓《水浒》无皮里阳秋也。
下文宋江兄弟“分付大小庄客,早晚殷勤伏侍太公,休教饮食有缺”。这也是无深意的叙述。圣叹
偏要说:
人亦有言,“养儿防老”。写宋江分付庄客伏侍太公,亦皮里阳秋之笔也。
这种穿凿的议论实在是文学的障碍。《水浒传》写宋江,并没有责备的意思。看他在三十五回写宋江冒
险回家奔丧,在四十一回写宋江再冒险回家搬取老父,何必又在这里用曲笔写宋江的不孝呢?
又如五十三回写宋江破高唐州后,“先传下将令,休得伤害百姓,一面出榜安民,秋毫无犯”。这是照
例的刻板文章,有何深意?圣叹偏要说:
如此言,所谓仁义之师也。今强盗而忽用仁义之师,是强盗之权术也。强盗之权术而又书之者,所
以深叹当时之官军反不能然也。彼三家村学究不知作史笔法,而遽因此等语过许强盗真有仁义,不亦怪
哉?
这种无中生有的主观见解,真正冤枉煞古人!圣叹常骂三家村学究不懂“作史笔法”,却不知圣叹
正为懂得作史笔法太多了,所以他的迂腐气比三家村学究的更可厌!
处在五四新文化运动全盘否定中国传统文化的氛围中,作为这个运动的领袖人物,胡适理所当然地
全盘否定《春秋》“寓褒贬,别善恶”的正确笔法。此文是胡适的少作,中晚年的胡适和绝大多数的五
四干将一样早就回归到传统的立场,不再使用这样的观点。
对于《金批水浒》,胡适随便举了个别的例子,就将金批全盘抹杀了,他给圣叹定的罪名有“穿凿
附会”、“无中生有”、“见解主观”、“真正冤枉煞古人”、“迂腐气比三家村学究的更可厌”!用
的都是最高级的贬损语言,竟然对金圣叹深恶痛绝了,与他的表扬性语言,如“金圣叹是十七世纪的一
个大怪杰”,“这是何等眼光!何等胆气!这种文学眼光,在古人中很不可多得”,判若两人。
于 是胡适再次强调:
这部新本的《水浒》把圣叹的总评和夹评一齐删去,使读书的人直接去看《水浒传》,不必去看金
圣叹脑子里悬想出来的《水浒》的“作史笔法”;使读书的人自己去研究《水浒》的文学,不必去管十
七世纪八股选家的什么“背面铺粉法”和什么“横云断山法”!
胡适这套“使读书的人直接去看《水浒传》”,“使读书的人自己去研究《水浒》的文学”,删去
和“不必去管”前人的看法,这是典型的五四语言:彻底否定传统、彻底否定前人。即如金圣叹颇有好
的地方,胡适也予以承认,但最后必在总体上予以彻底否定。打倒前人的目的,为的是树立自己的权
威,这是一个铁定的规律。否定金圣叹的目的,是使当时的青年读者接受胡适他们的观点,尊奉胡适他
们为导师,沿着胡适他们指点的道路前进。
果然,此文第2节开首即说:
我既不赞成金圣叹的《水浒》评,我既主张让读书的人自己直接去研究《水浒传》的文字,我现在
又拿什么话来做《水浒传》的新序呢?
也即主张撇开、丢弃金圣叹的批评成果,另辟蹊径,重新研究《水浒传》。这意味着,他自认为他
的这篇考证,实则就是这样的成果。果然他下面说:
我想《水浒传》是一部奇书,在中国文学史占的地位比《左传》、《史记》还要重大的多;这部书
很当得起一个闫若璩来替他做一番考证的工夫,很当得起一个王念孙来替他做一番训诂的工夫。我虽然
够不上做这种大事业——只好让将来的学者去做——但我也想努一努力,替将来的“《水浒》专门家”
开辟一个新方向,打开一条新道路。
简单一句话,我想替《水浒传》做一点历史的考据。
胡适在此文第2节介绍和列举了元以前,即南宋的水浒故事。
第3节,胡适介绍和列举了元代的水浒故事,主要记叙了“元朝戏曲里演述梁山泊好汉的故事”即元
杂剧中的“水浒戏”的情况,并做了评论。
第4节讨论《水浒传》的作者。胡适指出:
《水浒传》究竟是谁做的?这个问题至今无人能够下一个确定的答案。……清人周亮工《书影》
说:“《水浒传》相传为洪武初越人罗贯中作,又传为元人施耐庵作。田叔禾《西湖游览志》又云,此
书出宋人笔。近日金圣叹自七十回之后,断为罗贯中所续,极口诋罗,复伪为施序于前,此书遂为施有
矣。”田叔禾即田汝成,是嘉靖五年的进士。他说《水浒传》是宋人做的,这话自然不值得一驳。郎瑛
死于嘉靖末年,那时还无人断定《水浒》的作者是谁。周亮工生于万历四十年(1612),死于康熙十一
年(1672),正与金圣叹同时。他说,《水浒》前七十回断为施耐庵的是从金圣叹起的;圣叹以前,或
说施,或说罗,还没有人下一种断定。
圣叹删去七十回以后,断为罗贯中的,圣叹自说是根据“古本”。
胡适接着介绍了一百回本和容与堂百回本的李贽的《忠义水浒传序》,结论是:“明朝嘉靖、万历
时代的人也不能断定《水浒传》是施耐庵做的,还是罗贯中做的”。于是:
到了金圣叹,他方才把前七十回定为施耐庵的《水浒》,又把七十回以後,招安平方腊等事,都定
为罗贯中续做的《续水浒传》。圣叹批第七十回说:“後世乃复削去此节,盛夸招安,务令罪归朝廷而
功归强盗,甚且至於裒然以忠义二字冠其端,抑何其好犯上作乱至於如是之甚也!”据此可见明代所传
的《忠义水浒传》是没有卢俊义的一梦的。圣叹断定《水浒》只有七十回,而骂罗贯中为狗尾续貂。他
说:“古本《水浒》如此,俗本妄肆改窜,眞所谓愚而好自用也。”我们对於他这个断定,可有两种态
度:(1)可信金圣叹确有一种古本;(2)不信他得有古本,并且疑心他自己假托古本,“妄肆窜
改”,称眞本为俗本,自己的改本为古本。
第一种假设——认金圣叹眞有古本作校改的底子——自然是很难证实的。我的朋友钱玄同先生说:
“金圣叹实在喜欢乱改古书。近人刘世珩校刊关、王原本《西厢》,我拿来和金批本一对,竟变成两部
书。……以此例彼,则《水浒》经老金批校,实在有点难信了。”钱先生希望得着一部明板《水浒》,
拿来考证《水浒》的眞相。据我个人看来,即使我们得着一部明版《水浒》,至多也不过是嘉靖朝郭武
定的一百回本,就是金圣叹指为“俗本”的,究竟我们还无从断定金圣叹有无“眞古本”。但第二种假
设——金圣叹假托古本,窜改原本——更不能充分成立。金圣叹若要窜改《水浒》,尽可自由删改,并
没有假托古本的必要。他武断《西厢》的後四折为续作,并没有假托古本,又何必假托一部古本的《水
浒传》呢?大概文学的技术进步时,後人对於前人的文章往往有不能满意的地方。元人做戏曲是匆匆忙
忙的做了应戏台上之用的,故元曲实在多有太潦草,太疎忽的地方,难怪明人往往大加修饰,大加窜
改。况且元曲刻本在当时本来极不完备:最下的本子仅有曲文,无有科白,如日本西京帝国大学影印的
《元曲三十种》;稍好的本子虽有科白,但不完全,……故我们可以断定现在所有的元曲,除了西京的
三十种之外,没有一种不曾经明人修改的。《西厢》的改窜,并不起於金圣叹,到圣叹时《西厢》已不
知修改了多少次了。周宪王,王世贞,徐渭都有改本,远在圣叹之前,这是我们知道的。……我们现在
看见刘刻的《西厢》原本与金评本不同,就疑心全是圣叹改了的,这未免太冤枉圣叹了。在明朝文人
中,圣叹要算是最小心的人。他有武断的毛病,他又有错评的毛病。但他有一种长处,就是不敢抹杀原
本。即以《西厢》而论,他不知道元人戏曲的见解远不如明末人的高超,故他武断後四出为後人续的。
这是他的大错。但他终不因此就把後四出都删去了,这是他的谨慎处。他评《水浒传》也是如此。我在
第一节已指出了他的武断和误解的毛病。但明朝人改小说戏曲向来没有假托古本的必要。况且圣叹引据
古本不但用在百回本与七十回本之争,又用在无数字句小不同的地方。以圣叹的才气,改窜一两个字,
改换一两句,何须假托什么古本?他改《左传》的句读,尚且不须依傍古人,何况《水浒传》呢?因此
我们可以假定他确有一种七十回的《水浒》本子。
……我的答案是:
(1)金圣叹没有假托古本的必要。他用的底本大概是一种七十回的本子。
(2)明朝有三种《水浒传》:第一种是一百回本,第二种是七十回本,第三种又是一百回本。
(3)第一种一百回本是原本,七十回本是改本。后来又有人用七十回本来删改百回本的原本,遂成为一
种新百回本。
(4)一百回本的原本是明初人做的,也许是罗贯中做的。罗贯中是元末明初人,涵虚子记的元曲里有他
的《龙虎风云会》杂剧。
(5)七十回本是明朝中叶人重做的,也许是施耐庵做的。
……
我们既不能考出《水浒传》的著者究竟是谁,正不妨仍旧认“施耐庵”为七十回本《水浒传》的著
者,——但我们须要记得,“施耐庵”是明朝中叶一个文学大家的假名!
胡适承认金圣叹的“古本”是真实的,这是他的考证的一个大失败。
在反复论述《水浒传》在明朝的几种版本后,胡适进入第5节的论述。
在第5节,胡适重点分析七十回本的内容。
自从金圣叹把“施耐庵”的七十回本从《忠义水浒传》里重新分出来,到于今已近三百年了(圣叹
自序在崇祯十四年)。这三百年中,七十回本居然成为《水浒传》的定本。平心而论,七十回本得享这
点光荣,是很应该的。我们且替这七十回本做一个分析。
七十回本除“楔子”一回不计外,共分十大段:
第一段——第一至第十一回。这一大段只有杨志的历史是根据于《宣和遗事》,区域都是创造出来
的。这一大段先写八十万禁军教头王进北高俅赶走了。王进之后,接写一个可爱的少年史进始终不肯落
草,但终不能不上少华山去;又写鲁达为了仗义救人,犯下死罪,被逼做和尚,再被逼做强盗;又写林
冲被高俅父子陷害,逼上梁山。《水浒传》却极力描写林冲,风雪山神庙一段更是能感动人的好文章。
林冲之后,接写杨志。杨志在穷困之中不肯落草,后来受官府冤屈,穷得出卖宝刀,以致犯罪受杖,迭
配大名府。这一段连写五个不肯做强盗 的好汉,他的命意自然是要把英雄落草的罪名归到贪官污吏身上
去。故这第一段可算是《水浒传》的“开宗明义”部分。
第二段——第十二回至第二十一回。这一大段写“生辰纲”的始末,是《水浒传》全局的一大关
键。……这一段从雷横捉刘唐起,写七星聚义,写智取生辰纲,写杨志、鲁智深落草,写宋江私放晁
盖,写林冲火并梁山泊,写刘唐送礼酬谢宋江,写宋江怒杀阎婆惜,直写到宋江投奔柴进避难,与武松
结拜做兄弟。《水浒》里的中心人物——须知卢俊义、呼延灼、关胜等人不是《水浒》的中心人物——
都在这里了。
第三段——第二十二回到第三十一回。这一大段可说是武松的传。……从打虎写到杀嫂,从杀嫂写
到孟州道打蒋门神,从蒋门神写到鸳鸯楼、蜈蚣岭,便成了《水浒传》中精采的一大部分。
第四段——第三十一回到第三十四回。这一小段是勉强插入的文章。《宣和遗事》有花荣和秦明等人,
无法加入,故写清风山、清风寨、对影山等一段,把这一班人送上梁山泊去。
第五段——第三十五回到第四十一回。这一大段也是《水浒传》中很重要的文字,从宋江奔丧回
家,迭配江州起,写江州遇戴宗、李逵,写浔阳江宋江题反诗,写梁山泊好汉大闹江州,直写到宋江入
伙后又偷回家中,遇着官兵追赶,躲在玄女庙里,得受三卷天书。……《水浒传》造出江州一大段,不
但写李逵的性情品格,并且把宋江的野心大志都写出来。若没有这一段,宋江便真成了一个“虚名”
了。
第六段——第四十二回到第四十五回。这一段写公孙胜下山取母亲,引起李逵下山取母,又引起戴
宗下山寻公孙胜,路上引出扬雄、石秀一段。《水浒传》到了大闹江州以后,便没有什么很精采的地
方。这一段中写石秀的一节比较算是很好的了。
第七段——第四十六回到第四十九回。这一段写宋江三打祝家庄。在元曲里,三打祝家庄是晁盖的
事。
第八段——第五十回到第五十三回。写雷横、朱仝、柴进三个人的事。
第九段——第五十四回到五十九回。这一大段和第四段想像,也是插进去做一个结束的。……《水
浒传》前半部又把许多好汉分散在二龙山、少华山、桃花山等处了,(还有白虎山、芒砀山)故有这一
大段,……遂把这五山好汉一齐送上梁山泊去。
第十段——第五十九回到七十回。这一大段是七十回本《水浒传》的最后部分,先写晁盖打曾头市
中箭身亡,次写卢俊义一段,次写关胜,次写破大名府,次写曾头市报仇,次写东平府收董平,东昌府
收张清,最后写石碣天书作结。
胡适不厌其烦,将七十回本《水浒》的分段和内容梳理叙述了一番,接着说:“这是《水浒传》的
大规模。我们拿历史的眼光来看这个大规模,可得两种感想。”从情节构思角度评论《水浒传》对《宣
和遗事》等原始材料的改进和增补。
胡适此文最后说:
我承认金圣叹的确是懂得《水浒》的第一大段,他评前十一回,都无大错。他在第一回批道:
为此书者之胸中,吾不知其有何等冤苦,而必设言一百八人,而又远托之水涯。……
今一百八人而有其人,殆不至于伯夷、太公居海避纣之志矣。
这个见解是不错的。但他在“读法”里说:
大凡读书先要晓得作书之人是何等心胸。如《史记》须是太史公一肚皮宿怨发挥出来。……《水浒
传》却不然。施耐庵本无一肚皮宿怨要发挥出来,只是饱暖无事,又值心闲,不免伸纸弄笔,寻个题
目,写出自家许多锦心绣口。故其是非皆不谬于圣人。
这是很误人的见解。一面说他“不知其有何等冤苦”,一面又说他“只是饱暖无事,又值心闲,不
免伸纸弄笔”,这不是绝大的矛盾吗?一面说“不至于居海避纣之志”——老实说就是反抗政府——一
面又说“其是非皆不谬于圣人”,这又不是绝大的矛盾吗?《水浒传》绝不是“饱暖无事,又值心闲”
的人做得出来的书。“饱暖无事,又值心闲”的人只能做诗歌,做八股,做死文章,——决不肯来做
《水浒传》。圣叹最爱谈“作史笔法”,他却不幸没有历史的眼光,他不知道《水浒》的故事乃是四百
年来老百姓与文人发挥一肚皮宿怨的地方。宋、元人借这故事发挥他们的宿怨,故把一座强盗山寨变成
替天行道的机关。明初人借他发挥宿怨,故写宋江等平四寇立大功之后反被政府陷害谋死。明朝中叶的
人——所谓施耐庵——借他发挥他的一肚皮宿怨,故削去招安以后的事,做成一部纯粹反抗政府的书。
这部七十回的《水浒传》处处“褒”强盗,出处“贬”官府。这是看《水浒》的人,人人都能得着
的感想。圣叹生在流贼遍天下的时代,眼见张献忠、李自成一班强盗流毒全国,故他觉得强盗是不能提
倡的,是应该“口诛笔伐”的。圣叹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故能赏识《水浒传》。但文学家金圣叹毕竟
被《春秋》笔法家金圣叹误了。他赏识《水浒传》的文学,但他误解了《水浒传》的用意。他不知道删
去招安以后事正是格外反抗政府,他看错了,以为七十回本既不赞成招安,便是深恶宋江等一班人。所
以他处处深求《水浒传》的“皮里阳秋”,处处把施耐庵恭维宋江之处都解作痛骂宋江。这是他的根本
大错。
换句话说,金圣叹对于《水浒》的见解与做《荡寇志》的俞仲华对于《水浒》的见解是很相同的。
俞仲华生当嘉庆、道光的时代,洪秀全虽未起来,盗贼已遍地皆是,故他认定“既是忠义便不做强盗,
既做强盗必不算忠义”的宗旨,做他的《结水浒传》,——即《荡寇志》——要使“天下后世深明盗贼
忠义之辨,丝毫不容假借!”……他极佩服圣叹,尊为“圣叹先生”,其实这都是因为遭际相同处的缘
故。
圣叹自序在崇祯十四年,正当流寇最猖獗的时候,故他的评本努力要证明《水浒传》“把宋江深恶
痛绝,使人见之真有狗彘不食之恨”。但《水浒传》写的一班强盗却是可敬可爱,圣叹决不能使我们相
信《水浒传》深恶痛绝鲁智深、武松、林冲一班人,故圣叹只能说“《水浒传》独恶宋江,亦是歼厥渠
魁之意,其余都饶恕了”。好一个强辩的金圣叹!岂但“饶恕”,检(简)直是崇拜!
圣叹又亲见明末的流贼伪降官兵,后复叛去,遂不可收拾。所以他对于《宋史》侯蒙请赦宋江使讨
方腊的事,大不满意,故极力驳他“一语有八失”。所以他又极力表章(彰)那没有招安以后事的七十
回本。其实这都是时代的影响。……
这种种不同的时代发生种种不同的文学见解,也发生种种不同的文学作物——这便是我要贡献给大
家的一个根本的文学观念。《水浒传》上下七八百年的历史便是这个观念的具体的例证。……不懂《明
史》的《文苑传》,不懂得明朝中叶的文学进化的程度,便不懂得七十回本《水浒传》的价值。不懂得
明末流贼的大乱,便不懂得金圣叹的《水浒》见解何以那样迂腐。不懂得明末清初的历史,……不懂得
嘉庆、道光间遍地的匪乱,便不懂得俞仲华的《荡寇志》。——这叫做历史进化的文学观念。(九,
七,二七晨二时脱稿)
全文到此戛然而止。
胡适此文对于金圣叹及其《金批水浒》的评论,大褒大贬,有不少观点是武断的,自相矛盾的。他
肯定金圣叹的确根据“古本”来评批《水浒传》更是一个错误的结论。这篇文章显示了胡适和五四时期
诸多名家的一个共同特点:颇有才气、朝气、锐气,行文生猛辛辣,敢破敢立。但年轻人(胡适发表此
文时才虚龄三十)撰文的粗疏、幼稚之处,在所可见。与金圣叹、王国维这样的中国文化史上的一流天
才大家相比,五四诸公多为二、三流人物,且在当时尚处于不成熟的青年时期。因此胡适对金批的博大
精深只能有个模糊感觉,不能深入体会,将金批的不少精彩之处,看朱成碧,误认为错误。
由上可见,胡适是大力否定《金批水浒》、造成《金批水浒》在民国时期消失的罪魁祸首。于是自
1920年起,至1985年我出版《金圣叹全集》时推出《金批水浒》的标点本(作为《金圣叹全集》的第
一、二册,印制4万册),有金批的《水浒传》在出版界被禁绝了65年。
可是过了三四十年,胡适在年过花甲、耳顺的晚年,发表了他重新认识《金批水浒》的重要观点。
1952年,胡适在台湾大学演讲《治学方法》中回顾《水浒传考证》作为自己治学的一个重要的标志
性的成果来举例说明。他说:
我的第一个考证是《水浒传》。……《水浒传》不但有七十一回的,还有一百回的、一百二十回
的。我的推想是:到了金圣叹的时候,他以文学的眼光,认为这是太长了;他是一个侩子手,又有文学
的天才,就拿起刀来把后面的割掉了,还造出了一个说法,说他得到了一个古本,是七十一回的。他并
且说《水浒传》是一部了不得的书,天下的文章没有比《水浒》更好的。这是文学的革命,思想的革
命;是文学史上大革命的宣言。他把《水浒》批得很好,又做了一篇假的序,因此,金圣叹的《水
浒》,打倒一切的《水浒》。我这个说法,那时候大家都不肯相信。后来我将我的见解,写成文章发
表。
胡适在1961年1月17日写给苏雪林和高阳的信中又说:
最后又得到十七世纪文学怪杰金圣叹的大删削与细修改,方可得到那部三百年人人爱赏的七十一回
本《水浒传》。
杨定见百二十回本已是经过最后一百年的大文人仔细改削的绝好文字。但金圣叹又大胆的删去了全书三
分之一以上,削去了“征辽”、“田虎”、“王庆”三大部分,真是有绝顶高明的文学见地的天才批评
家的大本领,真使那部伟大的小说格外显出精彩!
《水浒传》经过了长期的大改造与仔细修改,是《水浒传》的最大幸运。《红楼梦》没有经过长时期的
修改,页没有得到天才文人的仔细修改,是《红楼梦》的最大不幸。
我试举一个最后名的句子作个例子。
百二十回《水浒传》第六十三回,石秀劫法场被捉,解到梁中书面前,石秀高声大骂:“你这败坏
国家害百姓的贼!”这一句话,在金圣叹删定本里(第六十二回),就改成这样了:
石秀高声大骂?“你这与奴才做奴才的奴才!”
这真是“点铁成金”的大本领!《红楼梦》有过这样大幸运吗?
胡适认为,金圣叹修改的细处,不是鲁迅所说的“惟字句亦小有佳处”,而是“点铁成金”的大本
领,给以最高的评价。
胡适晚年在各方面都高度成熟了,人生历练的久经沧桑,学术研究的丰收和曲折,都让胡适真正成
长为为20世纪的文化大家。因此他对金圣叹的看法有了彻底的改变,终于领略了《金批水浒》的精深和
博大的内涵和优胜。同时,他看到鲁迅《中国小说史略》只引用自己错误一面的观点和所显示的彻底否
定金圣叹的倾向,显然是不同意的,所以他的上述言论明显也是针对鲁迅的错误观点的。
可惜胡适的这些重要观点,一则因大陆与台湾的隔绝、音讯不通,二则因胡适的有些重要观点是在
私人信件中或给高校学生的讲座中发布的,所以在台湾省毫无影响,大陆学界更无从知晓。20世纪九十
年代,胡适的著作在大陆通行,后来还出版了《胡适全集》,但是他的这些重要的观点淹没在其著作的
浩瀚篇幅中,兼之当今学者大多固守自己专业的狭隘阅读范围,胡适的这些观点依旧,除笔者一人外,
无人知晓。于是众多的学术论著依旧只知胡适的早期观点,并对胡适的《金批水浒》评论做了错误的评
论。而胡适评论金圣叹的错误观点在金圣叹著作研究、尤其是出版方面,产生的都是负面影响;其晚年
对金圣叹及其金批《水浒》的极高评价则毫无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