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周锡山 @ 2014-03-18
周作人的金圣叹评论述评
周锡山
周作人是五四新文化的文坛领袖之一,当时的成就、地位和影响远高于乃兄周树人。他对金圣叹自幼抱
着崇敬、学习的态度,一生牢记金圣叹对自己的影响和指导作用。因此——
周作人多次谈及金圣叹,据《周作人散文全集·索引》统计,共有59篇之多。其中《中国新文学源流》
中有3篇,《谈冯梦龙与金圣叹(墨憨斋编<山歌>跋)》有2篇,以上两文各算一篇的话,那么也还可算
作56篇之多。
周作人有两篇文章集中表达了评论金圣叹的重要观点:《谈冯梦龙与金圣叹(墨憨斋编<山歌>跋)》
(由2篇组成)和《谈金圣叹》,另有其纲领性的重要文章《中国新文学的源流》多次论及金圣叹,本文
最后专题讨论;其他53篇都是在评、叙其他主旨时论及金圣叹,发表了零星的观点,内容丰富复杂,共
分10类:
一、金圣叹对周作人读书作文的指导作用
周作人自叙自十一二岁开始读小说起,就得到好些益处;而留下最重要的影响是小说的批注,“第一自
然要算金圣叹”:
“我读小说的历史开始得很迟,大约在十一二岁时”,“这些小说当时读了很有兴趣后来想起来觉得也
得到好些益处”,“其营养分子也总是不可完全抹杀的”。“说也奇怪,我现今提起小说来,自己寻问
记得的部分是什么,这大抵不是小说本身而是小说的有些批注”。“小说的批第一自然要算金圣叹,可
是《三国演义》与《红楼梦》也不坏,大约还可以考在一等之内。我读《水浒》,本文与批同样的留
意,如吃白木耳和汤同咽才好,《西厢》亦然,王斫山出来时尤其有相声之妙。多少年前上海刊行新标
点书,亚东本的《水浒》校订周密,有学问上的价值,但我觉得平常翻看则仍不如唱经堂本为佳,盖批
注圈点不独增加兴趣,亦足为初学指导,养成了鉴赏之力,与名师指点不异(《书房一角·小说(旧书
回想记九)》,1941)。
“小说我在小时候实在看了不少虽则经书读得不多。本来看小说或者也不能算多,不过与经书比较起
来,便显得要多出好几倍,而且我的国文读通差不多全靠了看小说,经书实在并没有给了什么帮助,所
以我对于耽读小说的事正是非感谢不可的。”“我学国文,能够看书及略写文字,都是从看小说得来,
这种经验大约也颇普通,前清嘉庆的人郑守庭的《燕窗闲话》有着相似的记录。”
“其次讲到《水浒》,这部书比《三国演义》要有意思得多了。民国以后,我还看过几遍,其一是日本
铜版小本,其二是有胡适之考证的新标点本,其三是刘半农影印的贯华堂本,看时仍觉得有趣味。”接
着评鲁智深、李逵、武松、石秀。评武松与石秀都是可怕的人,“但是可以注意的是,前头武松杀了亲
嫂,后面石秀又杀盟嫂,据金圣叹说来,固然可以说是由于作者故意要显他的手段,写出同而不同的两
个场面来,可是事实上根本相同的则是两处都惨杀女人,在这上面作者似乎无意中露出了一点羊脚,即
是他的女人憎恶的程度(《小说的回忆》,1945)。
以上两段文字发表于1945年,十七年后,《小说的回忆》这段内容在香港发表的《知堂回想录》中原样
抄录,可见他对金圣叹对自己读书、作文的指导作用念念不忘,老而弥笃(《拾遗戊——读小说(知堂
回想录一九四)》,1962)。
周作人强调自己学习国文和写作,“都是从看小说得来”;小说最喜欢《水浒传》,反对胡适首倡的删
掉金批的“新标点本”,喜欢刘复影印的贯华堂本。
以上谈他幼年、少年时期的情况,进入青年时期,他先到南京求学,而得到帮助最大的还是金圣叹:
在南京的学堂里五年,到底学到了什么呢?除了一点普通科学知识以外,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但是也
有些好处,第一是学了一种外国语,第二是把国文弄通了,可以随便写点东西,也开始做起旧诗来。这
些可以笼统的说一句,都是浪漫的思想,有外国的人道主义,革命思想,也有传统的虚无主义,金圣叹
梁任公的新旧文章的影响,杂乱的拼在一起。这于甲辰乙巳最为显著……(《五年间的回顾(知堂回想
录六三)》,1961)
(《日记》)第十三册记甲辰十二月至乙巳三月间事,题曰《秋草园日记甲》,有序云:……此文甚幼
稚,但由此可见当时所受的影响,旧的方面有金圣叹,新的方面有梁任公与冷血,在以后所记上亦随处
可以看出(《旧日记抄》,1936)。
甲辰是1904年,乙巳是1905年。这时离他初读小说已有十年,他感到给他帮助最大的还是金圣叹,帮助
他“把国文弄通,可以随便写点东西”了。
后来,金圣叹还是继续陪伴着他的成长。从宏观上来说,金圣叹尊奉戏曲小说的观念给周作人以重大启
发:
刘继庄又说,戏文小说乃明王转移世界之大枢机,圣人复起,不能舍此而为治也。他能这样的了解,无
怪其深许可金圣叹。圣叹还只是文人,以经书当文学看,与《水浒》《西厢》相并,继庄则更是经世
家,以戏文小说当经书看,此深与鄙见相合,觉得须有此见识乃能与之谈经也(《大乘的启蒙书》,
1945)。
周作人与胡适、鲁迅等在五四发动新文化、新文学运动,提倡白话文,不管在显意识还是潜意识中,金
圣叹对他们的影响是巨大的。
周作人还说到金圣叹对其读书、学习的具体影响:
小时候在家读坊刻《东莱博议》,忽忽三十余年,及今重阅,已记不起那几篇读过与否,唯第一篇论郑
庄公共叔段,《左传》本文原在卷首,又因金圣叹批点过,特别记得清楚,《博议》文亦尚多记得
(《谈<东莱博议>》,1937)。
《读书疑》甲集四卷,刘家龙著,道光丙午年刊,至今刚是一百年,著者履历未详,但知其为山东章丘
人,此书汇录壬寅至乙巳四年前读书札记,刊刻于纸墨均极劣,而其意见多有可取者。……
卷二讲到以经书教子弟,有一节云:
金圣叹曰:子弟到十余岁,必不能禁其见淫书,不如使读《西厢》,则好文而恶色
矣。……
(《读书疑》此段)末了说的有些迂阔,大意却是不错的。他说教子一事难言哉确是老实话,这件事至
今也没有想出好办法,现代只有性教育这一种主张,其实根本原与金圣叹相同,不过有文与实之分而
已。前者凭借文人的词章,本意想教读者好文而恶色,实在也不无反咬引人入胜之虞;后者使用自然的
事实,说的明白,也可以看得平淡,比较的多有效力。刘君对于圣叹的话虽然不能完全赞同,但他觉得
子弟或不必给《西厢》读,而在成人这却是有用的(《读书疑》,1945)。
我看《红楼》可以整部看完,《水浒》只是大半部,到得打祝家庄以后,觉得宋江渐有皇帝派头,或者
正如金圣叹所说的假仁假义马脚露出来时,也就觉得随时可以放下了《(<水浒>与<红楼>(饭后随笔四
二七)》,1951)。
从这个回忆,我们可知周作人读《水浒》,像当时几乎所有的读者一样,读的都是《金批水浒》。周作
人读《金批水浒》,接受了金圣叹的两个重大观点:宋江是一个玩弄权术和假仁假义的虚伪人物,《水
浒传》最精彩的内容是逼上梁山部分。
以上都是功成名就的大学者、大作家周作人进入晚年后非常亲切的温馨的回忆。金圣叹这位良师益友,
就这样一路与他相伴过来,自幼少年到青年、中年,帮助他成为功成名就的大作家、大学者。不仅读
书,周作人认为就是写作也离不开金圣叹的帮助:
今日翻看唱经堂《杜诗解》,——说也惭愧,我不曾读过《全唐诗》,唐人专集在书架上有是有数十
部,却没有好好看过,所有一点知识只出于选本,而且又不是什么好本子,实在无非是《唐诗三百首。
之类,唱经之不登大雅之堂,更不用说了,但这正是事实。我看了《杜诗解》中《姜村三首》之一,其
末联云:“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我心里说道:有了,我找着名字了。这就叫作《秉烛谈》吧
(《<秉烛谈>序》,1937)。
周作人自叙学习唐诗,读的也是金圣叹的批评本,甚至连自己著作的书名也受金圣叹的启发。他非常愉
快地讲出自己的经验,与热爱他的读者共享。
不仅周作人,钱穆先生后来也强调《金批水浒》中的金批对自己读书有着极大的指导作用。
二、赞誉金圣叹评批的杰出成就
周作人论述金圣叹,一般都用肯定、赞美的语气分析和评论金圣叹其人其诗文。有时是笼统地提及:
近来买了一两部好书。不,这所谓好书,只是自己觉得喜欢罢了,并不是难得的珍本,反正这都是
几块钱一部的书,因为价廉所以觉得物美也未可知。这书一部是金圣叹的《唱经堂才子书汇稿》,一部
是屈翁山的《广东新语》(《广东新语》,1935)。
清初承明季文学的潮流也可以说是解放的时代,尺牍中不乏名家,如金圣叹,毛西河,李笠翁,以至乾
隆时的袁子才,郑板桥(《关于尺牍(风雨后谈八)》,1936)。
有时具体分析金批的优点和精彩:
中国近世的丧乱记事我也曾搜集一点来读,可是所见很不多。
唱经堂《杜诗解》卷四举三绝句的第一首云:
前年渝州杀刺史,今年开州杀刺史,群盗相随剧虎狼,杀人更肯留妻子。
圣叹评云:“杀人句妙于更肯字,本是杀其人而淫其妻,却写得一似蒙其肯留,感出意外者,非是写惨
恶事犹用滑稽笔,不尔便恐粗犷不可读也。”金君故是解人,此语说得很好,读了更令我难于选抄,其
实只怕抄得不好使文章没有气力,粗犷还是托词而已。我重复的说,这书是须得全读的,部分的诗抄不
适宜也没有用(《<思痛记>及其他》,1937)。
杜诗的精彩和伟大,因其博大精深,技巧高超,一般读者不易具体体会。周作人这里具体分析此诗
的精妙。如此沉痛的内容,竟然用如此幽默的笔调痛诉、批判官兵的罪恶。其中隐含着王夫之揭示的一
个艺术创作原理:“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姜斋诗话》卷一)这里用的却是
虚幻的“乐景”写实质性的哀,更显出了批判的力量。杜诗的高明艺术手段,周作人钦佩之极;金圣叹
分析杜诗的高明和精彩,周作人敬佩之极;金批的高明艺术手段,周作人揭示给读者共享,起了很好的
指导作用。
“(江浙通行的话)勉强用普通话来解说,恐怕只能说不懂事,不漂亮。举例来说,恰好记起《水浒
传》来,在这第七回《林教头刺配沧州道》那一段里,说林冲在野猪林被两个公人绑在树上,薛霸拿起
水火棍待要结果他的性命,林冲哀求时,董超道:‘说什么闲话,救你不得。’金圣叹在闲话句下批
曰:
临死求救,谓之闲话,为之绝倒。
本来也亏得做书的写出,评书的批出,闲话一句真是绝世妙文,试想被害的向凶手乞命,在对面看来岂
不是可笑的废话?施耐庵确是格物君子,故设想得到写得出也。林武师并不是俗人,如何做的不很漂
亮,此无他,武师于此时尚有世情,遂致未能脱俗。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辩解》,
1940)。
周作人指出,《水浒传》的精彩描写,对人物语言的精心构思,达到“绝世妙文”的高度;并能使人理
解林冲这个悲剧人物的无限痛苦和心酸;周作人进而认为金批的体会精切和细腻入微,令人赞叹。
《水浒传》中白秀英所念的定场诗,语言优美生动,内容丰富深刻,又能十分切合情节、人物和主题,
可谓是天籁之作。周作人极为欣赏,两次从不同的角度给以分析、评论:
贯华堂古本《水浒传》第五十回叙述白秀英在郓城县勾栏里说唱笑乐院本,参拜了四方,拍下一声界
方,念出四句定场诗来……雷横听了喝声采,金圣叹批注很称赞道好,其实我们看了也的确觉得不坏。
或有句云,世事无如吃饭难,此事从来远矣。试观天下之人,固有吃饱得不能再做事者,而多做事却仍
缺饭吃的朋友,盖亦比比然也。尝读民国十年十月廿一日《觉悟》上所引德国人柯祖基的话:
资本家不但利用她们(女工)的无经验,给她们少得不够自己开销的工钱,而且对
她们暗示,后者甚至明说,只有卖淫是补充收入的一个法子。在资本制度下,卖淫成了
社会的台柱子。
我想,资本家的意思是不错的。在资本制度之下,多给工资以致减少剩余价值,那是断乎不可,而她们
之需要开销亦是实情,那么还有什么办法呢,除了设法补充?圣人有言,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世
之人往往厄于贫贱,不能两全,自手至口,仅得活命,若有人为“煮粥”,则吃粥亦即有两张嘴,此穷
汉之所以兴叹也。……(《娼女礼赞》,1929)
书中最有意思的倒是有些人唱的山歌,如三回五台山挑酒汉子的“好似虞姬别霸王”,五回瓦官寺道人
的“你无夫时好孤凄”,十五回黄泥冈白胜的“公子王孙把扇摇”,五十回勾栏里白秀英的定场诗皆
是。末了这一篇的全文云:
新鸟啾啾旧鸟归,老羊羸瘦小羊肥,人生衣食真难事,不及鸳鸯处处飞。
金圣叹特别称扬,批注云:俗本失此一段,可谓食蛑蝤乃弃其鳌矣。因此怀疑是他所加入的,但是这歌
实在不差,不但若即若离的关合本题,也含有讽世之意,如太史公因谚说刺绣文不如倚市门,正是封建
社会的一种普通现象。白胜的歌与锄禾日当午诸诗是一路的,因为是民歌,所以说的更是直截,比白秀
英的也就明了得多了(《<水浒>的诗(饭后随笔二九一)》,1950)。
在学术史上,周作人第一个提出白秀英的定场诗,可能是金圣叹自己的著作,他为《水浒传》添加了这
首绝世妙文式的诗歌。
周作人第一个提出《水浒传》中的山歌是“书中最有意思的”精彩内容之一。后来钱穆也说《水浒传》
中的诗歌最好,为其他小说所不如。
周作人赞誉金圣叹评批的成就同时,也显出了他自己的卓特的眼光。
正因他极度赞美金圣叹的高度成就,与之相联系,他又将金圣叹及其著作,作为评论文学著作的标准:
大约在一九〇七年的时间,鲁迅又从东京有名汉文旧书铺“文求堂”那里,用五六块钱买到一部杜文澜
编的《古谣谚》,……其时另有一家书店名“群益书社”,是卖新书的,乃中国人所开,我在那里买到
一小册子,名曰《天籁》,乃集录江浙的儿歌,加以很长的批注,共二卷七十首,文章很漂亮,是仿金
圣叹式的,这也是很好的材料(《一点回忆》,1962)。
正因为金圣叹的著作达到绝高的艺术成就,周作人就将金圣叹的文章作为北大的国语文学的教材之一:
在北大开始任教时,担任国语文学,既教白话文,也教古代的白话文和浅近文言,其中包括“《儒林外
史》的楔子,讲王冕的那一回,别的白话小说就此略过,接下去是金冬心的《画竹题记》等,郑板桥的
题记和家书数通,李笠翁的《闲情偶寄》抄,金圣叹的《水浒传序》。明朝的有张季子、王季重、刘同
人,以至李卓吾,不久随即加入了三袁,及倪元璐、谭友夏、李开先、屠隆、沈承、祁彪佳、陈继儒诸
人”(《关于近代散文》,1945)。
周作人刚到北大任教,就将金圣叹的著作作为教材,指导学生学习。
三、引用金圣叹的观点和语言来评论文章、书籍和人事
周作人对金圣叹十分倾倒,故而常用金圣叹的观点和语言来评论作品、书籍和人事。以下都是用金圣叹
的话来评论:
近来看到一本很好的书,便是赵元任先生所译的《阿丽思漫游奇境记》。这是“一部给小孩子看的
书”,但正如金圣叹所说又是一部“绝世妙文”,就是大人——曾经做过小孩子的大人,也不可不看,
看了必定使他得到一种快乐的。世上太多的人虽然都亲自做过小孩子,却早失了“赤子之心”,好像
“毛毛虫”的变了蝴蝶,前后完全是两种情状:这是很不幸的(《阿丽思漫游奇境记》,1922)。
这是评论书籍。他又用金圣叹的观点多次评论不同的作品:
《庄子》卷八杂篇《徐无鬼》中有一则云:庄子送葬,过惠子之墓,……鄙人向来甚喜此文,不独若蝇
翼与运斤成风,形容尽致,此处亦是二难并,好汉遇好汉,正如金圣叹喜欢说的话,所谓好看煞人,末
了则是庄子的牢骚,冰冷的一句话,使后世讲《南华经》的人们与宋元君同样的感了一场没趣(《郢人
(药草堂随笔三四)》,1940)。
王生之尺牍,本有如圣叹所说,何必删者,而删之不已(《题<谋野集删>(看书余记三十)》,
1938)。
有朋友来谈天,所谈的是关于中国旧戏的事。……客人说近来稍看元曲,里边封建空气自然重得很,文
辞也欠浅显,但是有些也编得很有技术,还有最感觉特别的是结末的团圆,旧戏不肯以悲剧终场,即使
万不得已也总要伸冤复仇,出一个包龙图,或是无聊的来一个“天雷报”。在小说上也是如此,《红楼
梦》是悲惨的散场的,大家不愿意,硬在不必续的地方偏要续,如续《西厢》一样,惹得金圣叹辈的嘲
笑《赞成大团圆(饭后随笔一五六)》(1950)。
他还经常用金圣叹的话来评论社会现象和矛盾:
中国人为什么这样的容易结仇,不肯宽恕别人,这或者由于专制政治的影响也未可知,但我想因为
没有教育,不能理解别人的言动(言论),发生误会,确是一个很大的原因。……从这些事情类推过
去,可以知道无谓的憎恨必定很多,日后非破裂而为明的斗争,或暗的倾轧,也发出为有作用的言论。
可怜的读书人最犯这个毛病,我们拿起书报来看,通信记事以致随感录之流,几乎都含有私怨与作用的
意义,看了真是如金圣叹所说的令人遍身不愉快起来。我于是不得不怀疑到一件事情上去,便是“看书
报到底是否有益的事。”(《私怨的中国》,1922)
有一个时候,学生是天之骄子,无论做什么事都是对的,旁人没有批评的的自由。到了近来,湘皖
地方发现“丘九”的徽号,尺名誉有点坏起来了,……北京的学生界还有得到徽号的资格,似乎比较的
要胜一筹,然而这两年来的校长风潮实在也闹得够难看了。法大医大,最近又是美专,都是最好的例。
我是完全的局外人,不知内中真相,只看报上所载彼此互骂的论前广告,已经使人遍身不快活起来。一
天里登载两个全体名义的启事,你说我影射,我说你假冒,好像陆稿荐稻香村的声明鱼目混珠似的,真
亏学生会诸公弄得出来;我每看见总记起金圣叹的两个字的批语来,曰“丑”,曰“臭”。学生发对校
长教员,有时是直,有时是曲,要问缘由如何,不能一律而论,但是这种卑劣的手段总是不对,至于互
打而上区成讼,那自然更是不行了(《学校的纲常》,1924)。
下面一则评论历史人物张献忠的变态心理:
我听说张献忠举行殿试,试得一位状元,十分宠爱,不到三天忽然又把他“收拾”了,说是因为实
在“太心爱这小子”的缘故,就是平常人看见可爱的小孩或女人,也恨不得一口水吞下肚去,那么倒过
来说,憎恶之极反而喜欢,原是可以,殆正如金圣叹说,留得三四癞疮,时呼热汤关门澡之,亦是不亦
快哉之一也(《伟大的捕风》,1929)。
下面一则评论焚书坑儒:
《雅笑》三卷,题李卓吾汇辑,姜肇昌校订并序,卷三有《坑儒》一则云:……又云:
“儒者凡谈说此等事原可厌,宜坑,秦始皇难其人耳。”这究竟是否出于李卓吾之手本属疑问,且不必
说,但总是批得很妙,其痛恶儒生处令人举双手表同意也。金圣叹批《西厢》《水浒》,时常拉出秀才
来做呆鸟的代表,总说宜扑,也是同意的意思,不过已经和平得多幽默得多了。为什么呢?秦之儒生本
来就是明朝秀才的祖宗,他们都是做八股和五言八韵的朋友,得到赋得瓜冬实的好题目怎能不技痒,如
或觉得可厌,“扑”也就很够了,那么大规模地伏机发机未免有点小题大做了(《关于焚书坑儒》,
1935)。
此文批评秦始皇焚书坑儒“笨得可以”,他认为曲江廖燕《二十七松堂文集》卷一《明太祖论》是
天下妙文,“吾以为明太祖以制义取士与秦焚书之术无异,特明巧而秦拙耳,其欲愚天下之心则一
也。”认为朱元璋提倡八股文是引诱儒生只会死读经书,将心思全用在做僵化的八股文上面,成为愚不
可及的笨人。周作人说:“我们读了此文,深知道天下愚黔首的法子是考八股第一,读经次之,焚书坑
儒最下。盖考八股则必读经,此外之书不复读,即不焚而自焚,又人人皆做八股以求功名,思想自然统
一醇正,尚安事杀之坑之哉。至于得到一题目,各用其得意之做法,或正做或反做,标新立异以争胜,
即所谓人人各异,那也是八股中的应有之义,李卓吾以为讨厌可也,金圣叹以为应扑亦可也。”
但是,此文虽然用了金圣叹的论点,周作人不知金圣叹是极力推举八股文的,他还编选评批了《小题才
子书》,作为八股文的范本,供青年儒生学习。
明朝人讲过一件故事,云有一僧人与士子同宿夜航船,士子高谈阔论,僧畏慑,踡足而寝。僧听其语有
破绽,乃曰,请问相公,澹台灭明史一个人是两个人?士子曰,是两个人。僧曰,这等,尧舜是一个人
是两个人?士子曰,自然是一个人。僧人乃笑曰,这等说起来,且待小僧伸伸脚。金圣叹批小说戏曲,
特别是《西厢记》,时常骂那妄改曲文的人,说秀才该扑,也正是指的是这些士人,可见在明朝已是那
么样了(《夜航船里(饭后随笔二五〇》,1950)。
就是明清以来的陈腐思想,如因道教迷信而来的果报,因考试热中而起的预兆占卜,根据多妻制的贞节
观念,在现今新式士大夫中间还弥漫着,成为他们的意见与趣味的基本,与金圣叹所呵斥的秀才并无两
样(《过去的工作》,1945)。
以上几则都是评论和讽刺历史上可笑的人物及其事迹,像金圣叹的言论一样,颇有启人心智、发人深省
的效果。
四、看到妙文佳句,恨不得金圣叹的评批
脂砚斋在评批《红楼梦》时即感概圣叹已亡,自己的评批不自量力,只能略云数言;如果请圣叹出场,
不知可以批出多少好处。
胡适看了脂砚斋的这些话,也晚年在写给苏雪林和高阳的信(在1961年1月17日)中感叹金圣叹对《水浒
传》的修改:“这真是‘点铁成金’的大本领!”“是《水浒传》的最大幸运。”“《红楼梦》有过这
样大幸运吗?”
周作人也如此,他看到妙文佳句,都深恨不令金圣叹一见,批出妙语来:
信中佳句迭出,真是美不胜收,现在只引一句,以供未见原文者之欣赏。杨君以为师弟本是一体,所以
不能“结牝牡关系”,而引证曰,“无论何人,有对镜自照而起邪念者乎?绝无有也,以其原为一体
耳。”这真是上等绝妙好词,恨不令金圣叹一见,不知当如何“拍案叫绝”!(《离婚与结婚》,
1923)
星期五下午又不曾东行,实因慵倦,下课后即想回家闲卧,看新得的《清代文字狱档》。其中有丁
文彬田应隆口供,真是天下妙文,使金圣叹不死必能赏识表彰也(《与沈启无书五通》,1931)。
(《檀弓》)这里边我最喜欢的是曾子的故事:曾子寝疾,病。……这篇文章写得怎么好,应得由金圣
叹批点才行,我不想来缠夹,……(《读<檀弓>》,1937)
又其第五十一则云:
郡人赵世杰半夜睡醒,语其妻曰,我梦中与他家妇女交接,不知妇女亦有此梦否。其妻曰,男子妇人有
甚差别。世杰遂将其妻打了一顿。至今留下俗语云,赵世杰半夜起来打差别。
赞曰:道学家守不妄语为良知,此人夫妻半夜论心,似非妄语,然在夫则可,在妻则不可,何也。此事
若问李卓吾,定有奇解。
这里面的人有名有姓,已是真形了,但此类事甚多,所以又可以转借过来作影子,至于赞语甚为透彻,
此等本领已非冯子犹所及,唯有金圣叹李卓吾才能如此,赵君也已说及,此是他的大不可及处。一般小
心小胆的人,守住既得的道德上的权利,一点不敢动,听见金李诸人的话便大感不安,起来嚷嚷,此正
是赵世杰之打差别,其不为清都散客之所笑者几希矣(《笑赞》,1945)。
周作人感到不能让金圣叹评批众多好书好作品,是莫大的遗憾。胡适和脂砚斋也有同感。正是人同
此心。像金圣叹这样的杰出批评家,中国也就此一个,此即谓无与伦比也。
五、以金圣叹为标准,评论金圣叹同时代的作家文人
周作人评论金圣叹同时代的杰出作家文人,他最为赞许的是冯梦龙和李渔。
《笑府》原本十三卷,题墨憨斋主人撰。墨憨斋是冯梦龙的公开的笔名,他用这别号所编著的戏曲
小说等书甚多,其地位盖在李卓吾金圣叹之间,是明季纯文学界的主帅之一人《(笑话论——<苦茶庵笑
话选>序》,1933)。
第二种是冯梦龙的《笑府》。冯梦龙字子猷,别号墨憨斋主人,《笑府》十三卷,就署的是这个名字。
他是明末秀才,用这别号编著小说戏曲甚多,其时代在李卓吾金圣叹之间,地位则在二者之上,是明季
俗文学的一个主帅(《<明清笑话四种>引言》,1956)。
明末清初的文人有好些都是我所不喜欢的,如王稚登、吴从先、张心来、王丹麓辈,盖因其为山人之流
也,李笠翁也是山人而有他的见地,文亦有特色,故我尚喜欢,与傅青主金圣叹等观(《<梅花草堂笔谈
>等》,1936)。
苏中俗语实在太多太好了,难怪他们爱惜想要利用,虽然我读了有些也不懂,要等有研究的笃学的注
释。《何典》作者为上海张南庄,《常言道》序作于虎阜,《岂有此理》作者周竹君是吴人……,我们
想起明末清初的冯梦龙金圣叹李笠翁诸人,觉得这一路真可以有苏杭文学之称,而前后又稍有不同,
……(《中国的滑稽文学(风雨后谈五)》,1936)
此文介绍明末王肯堂《笔麈》一书,因叶公绰的介绍而找书来看,感到的确博学多识,但有许多是自己
不懂的。第一是医,第二是数、历、六壬、奇门、阳宅等,皆所未详。第三是佛教,乃是有志未逮。”
“我们上溯王阳明李卓吾、袁中郎、钟伯敬、金圣叹,下及蒋子潇、俞理初、龚定庵,觉得也都如此。
所以王君的谈佛原来不是坏事,不过正经地去说教理禅机,便非外行的读者所能领解,虽然略略点缀却
很可喜”(《郁冈斋<笔麈>》,1936)。
周作人多次提到冯梦龙和李渔,上面这一则则提到多人,可以看出周作人评论晚明清初作家的倾
向。
六、表达与金圣叹不同的观点
周作人作为大作家、大学者,有着自己独到的见解,有时他表达了与金圣叹不同的观点。
我其实是很虚心地在读“古文”,我自信如读到好古文,如左国司马以及庄韩非诸家,也能懂得。
我又在读所谓唐宋八家和明清八家的古文,想看看这到底怎样,不过我的时间不够,还没有读出结果
来。现在只谈韩文。这个我也并未能精读,虽然曾经将《韩昌黎文集》拿出来搁在案头,但是因为一则
仍旧缺少时间,二则全读或恐注意反而分散,所以改变方针来从选本下手。我所用的是两个态度很不相
同的选本,一是金圣叹的《天下才子必读书》,一是吴闿生的《古文苑》。《才子必读书》的第十和十
一卷都是选的韩文,共三十篇,《古文苑》下编之一种所选韩文有十八篇,二家批选的手眼各不相同,
但我读了这三十和十八篇文章都不觉得好,至多是那送董邵南或李愿序还可一读,却总是看旧戏似的印
象。不但论品概退之不及陶公,便是文章也何尝有一篇可以与《孟嘉传》相比。朱子说陶渊明诗平淡出
于自然,我想其文正亦如此,韩文则归纳赞美者的话也只是吴云伟岸奇纵,金云曲折荡漾,我却 但
见其装腔作势,搔首弄姿而已,正是策士之文也(《谈韩退之与桐城派》,1935)。
世间称韩退之文起八代之衰,人云亦云的不知说了多少年,很少有人怀疑,这是绝可怪的事。……韩退
之的文算是八家中顶呱呱叫的,但是你他到底如何毫发呢?……即以上述《送孟东野序》为例。这并不
是一篇没有名的古文,……头一句脍炙人口的“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与下文对照便说不通,前后意
思都相冲突,殊欠妥贴。金圣叹批《才子必读书》在卷十一也收此文,批曰,只用一鸣字,跳跃到底,
如龙之变化,屈伸于天。圣叹的批是好意,去却在同一地方看出其极不行处,盖即此是文字的游戏,如
说急口令似的,如唱戏似的,只图声调好听,全不管意思的如何,古文与八股这里正相通,因此为世人
喜欢,亦即 其最不堪的地方也(《谈韩文(明珠抄十一)》,1936)。
但是金圣叹《才子必读书》在卷十一里也收有《送孟东野序》一文,他的批语我却抄有,这就可以拿来
做个代表,因为他的意见或者高明些也未可知。批曰:“只用一鸣字,跳跃到底,如龙之变化,屈伸于
天。”这原意是在说好话,但是结果与说拉杂点缀有什么不同,这样的跳跃岂不就是纤巧附会,而且违
反“章旨”(这是八股文的术语,即是徐君所说的篇脑,篇中的主要意思),连文章的起码条件都还够
不上。古人云,辞达而已矣,这就是说讲话只要把意思表达出来就是了,不但是说话也是作文修辞的准
则,凡在说话或作文之前一定先要把主意想定,随后运用适宜的词句将这意思说明白,这期间虽然也有
些技巧但是总不能够随意的跳来跳去,将伊周的和声鸣盛,与虫鸟应时发声,混在一起,作为物不得其
鸣的例证。用了这样的文章做范本,教导学生去写古文,除了写出思想混乱的东西来哪里还有别的希
望,它的唯一长处,就只是声调铿锵,读起来好听而已。或者现时韩文公的文章也已不大行时亦未可
知,那么我这里的非难也就等于打落水狗了(《反对韩文公》)。
周作人多次批评韩愈,此文表示绝不欣赏韩愈之文,但通过阅读金圣叹编选评批的《天下才子必读
书》中的二卷韩文,依旧不认可他评论韩文的优点有“曲折荡漾”,和吴闿生评论的“伟岸奇纵”。周
作人谈到金圣叹,一般都用赞赏态度,仅对他的评韩观点不以为然。
《水浒传》里说武松打虎,最是脍炙人口,也因这是艰巨的工作,不是人人所能做到的。但究竟说书的
人没有经验,说的不能确切。第二十七回云:
原来那大虫拿人,只是一扑一掀一剪,三般不着时,气性先自没了一半。
金圣叹大为赞叹,批语里说道:“才子博物,定非妄言,只是无处引证。”到了现在,动物的各种习性
已渐明白,可以证明上边的话是没有根据的(《大虫及其他》,1958)。
《水浒传》描写人物事件的确有许多好的,但从思想上来说他很有些缺点,……其次是对于女子小儿的
态度很不好。武松杀嫂,或者是不得已,但其杀时不但表示踌躇满志,而且显示快意,近似变态,至于
翠屏山的一场,难道真是如金圣叹所说,故意要犯重复而写得两样以见手段么,我觉得还是喜欢那么
写,其居心更是不可问了。只是他不曾玩弄小脚,无论是施耐庵或是李卓吾金圣叹的意思,总之都是好
的(《水浒传》,1949)。
以上两例,周作人指出金圣叹赞誉《水浒传》武松打虎描写的真实性和《水浒传》作者将杀妇作为精彩
绝伦的情节写两次而又能各呈千秋,表示异议。
七、以金圣叹其人其事比喻和评论人事
周作人还喜欢以金圣叹其人其事比喻和评论人事和世间万象。
……在此八十年间六十四人中,大津皇子即非首出的诗人,亦终是最有特色的一个了。他的辞世诗
在七百年后不意又在南京出现,可谓奇绝。我们仔细思索,觉得可以想出一个解释,这正如金圣叹临刑
的家信一样,可以说是应有而未必实有的。这当然是属于传说部类,虽然其真实性与历史有殊,其在文
艺上的兴味却并无变动,往往反是有增而无减也。
[附记]十月三十一日上海《立报》载大佛君的《近人笔记中的几笔糊涂账》,末一节云:“近日某
君记湖南名士叶德辉临刑时索笔纸写五言一绝,诗为:‘慢擂三通鼓,西望夕阳斜,黄泉无客店,今夜
宿谁家。’此亦张冠李戴者欤。盖叶以‘农运方兴,稻粱粟麦黍稷,杂种出世;会场扩大,马牛羊鸡犬
豕,六畜成群’一联贾祸,则为事实。至于上述诗有谓系金圣叹临刑之口占,有谓系徐文长所作,虽不
知究出何人手笔,但成在叶氏之前则可无疑,况此诗又并未见佳也。”此与孙蕡诗甚相似,唯又说是叶
大先生作,则又迟了五百年了。徐文长金圣叹二说未曾听过,存记于此,以广异闻(《孙蕡绝命诗》,
1935)。
案越俗以炒花生与豆腐干同食,名素火腿,传说金圣叹临行遗书说此事,云此法若传,死无恨矣(《素
火腿(桑下丛谈二四》,1942)。
《唱经堂水浒传》七十一回,是金圣叹假造的本子,说是施耐庵的原本;有施氏自序 一篇,也是他的
假托。但里边有几句话,很有意思,可见在金圣叹的时候已是有的:
朝日初出,苍苍凉凉,裹巾帻,进盘餐,嚼杨木,诸事甫毕,起问可中,中已久矣。
这里所谓“嚼杨木”,就是现在的刷牙漱口,大约是唐时的佛教习惯。由中国流传到日本,现在牙刷仍
有“杨枝”之称,却把剔牙签叫做“小杨枝”了。在当初大概是兼有此用的。……佛教法“过午不
食”,所以要使口中不留残食,故有此习惯。金圣叹说“进盘餐”之后,才嚼杨木,深得此意(《牙刷
的起源》,1958)。
最后一则是知识性的趣味文字,周作人读书之仔细和博闻强记,由此可见。
八、批驳否定和诋毁金圣叹的言论
周作人赞誉冯班论文“大胆”,并引录冯班《钝吟杂录》“序中记其斥《通鉴纲目》”云:
凡此书及致堂《管见》以至近世李氏《藏书》及金圣叹《才子书》,当如毒蛇蚖蝎,
以不见为幸,即欧公老泉渔仲叠山诸公,亦须小心听之。
冯氏不能了解卓吾圣叹,在那时本来也不足怪……(《宋人的文章思想》,1936)
指出当时有少数学者无法理解金圣叹,是历史和条件造成的认识误区。
乾隆时人秦书田《曝背余谈》有论种菊一则,其下有於文叔的朱批云:“李笠翁金圣叹何足称引,以昔
人代建制可也。”於君不赞成盆鱼,不为无见,唯其他思想颇谬,一笔抹杀笠翁圣叹,完全露出正统派
的面目(《谈养鸟》,1936)。
如卷上原文云……於文叔批云:“李笠翁金圣叹何足称引,以昔人代建制可也。”於即此可见其是正统
派,要他破费功夫来看这一类文章,实在本来是很冤枉的也(《曝背余谈》,1937)。
中国的明末清初何尝不是一个新文学时期,不过文人无论新旧总非读书人不成,而读书人多少都有点功
名,总称士大夫,阔的即是乡绅了,他们的体面不能为文学而牺牲,只有新文艺而无新生活者殆以此
故。当时出过冯梦龙金圣叹李笠翁几个人,稍为奇特一点,却已被看作文坛外的流氓,至今还不大为人
所看得起,可以为鉴戒已(《谈宴会》,1937)。
(卷首王昆绳之刘继庄墓表)又云,生平志在利济天下后世,早就人才,而身家非所计。其气魄与
顾亭林相似。但据我看来,思想明通,气象阔大处还非顾君虽能企及,……(墓表)但既称继庄之才极
矣,又谓其恢张过于彭躬庵,而对于继庄之许可金圣叹一事乃大叹诧,岂非还是与顾亭林骂李卓吾一
样,对于恢张之才仍是十分隔膜也。
大抵明季自李卓吾发难以来,思想渐见解放,大家肯根据物理人情加以考索,在文学方面公安袁氏
兄弟说过类似的话,至金圣叹而大放厥词,继庄所说本来也沿着这一条路,却因为是学者或经世家的立
场,所以更为精深,即在现今也是很有意义的,盖恐同意的人还不能很多也(《广阳杂记》,1944)。
周作人对金圣叹及以后之封建文人误解、贬低、攻击金圣叹,做了反驳,并分析了原因。
九、探讨金圣叹佳作的来历
周作人学问渊博,所以有时能够指出金圣叹行文的来历。例如:
周作人感到《萨婆多部毗尼摩得勒伽》好的文章很多,《大比丘三千威仪》卷上云:
“用杨枝有五事。一者,断当如度。二者,破当如法。三者,嚼头不得过三分。四者,疏齿当中三啮。
五者,当汁澡目用。”金圣叹作施耐庵《水浒传序》中云:
“朝日初出,苍苍凉凉,澡头面,裹巾帻,进盘飧,嚼杨木。”即从此出(《读戒律》,1936)。
十、其他
周作人在谈文字狱时,言及尤侗的笔记名著《艮斋杂说》,并特地提到他曾评论过金圣叹。
尤西堂著《艮斋杂说》正续十卷,除谈佛处不懂外多可看,卷五有一则论李卓吾金圣叹,……(《谈文
字狱》,1937)
周作人在评述中国缺少外国名家著作的重译本时,批评普通民众看书只看故事,书中重要的评注不管李
卓吾还是金圣叹,都不看,失去了重要、精彩的指导。
读者方面是多半看书看故事,有如读《水浒》,只看宋江李逵怎么的上梁山,不管是李卓吾或金圣叹
本,反正是那故事就得了,……(《重译书(饭后随笔八九)》,1950)。
《中国新文学的源流》(1932)和《谈冯梦龙与金圣叹(墨憨斋编<山歌>跋)》(1935)
《中国新文学源流》是一篇纲领性的美学专著,周作人梳理和总结了中国新文学的渊源、发展和形成,
提出了系统的文学观和美学观。
此书影响很大,出版不久,钱钟书即发表书评《中国新文学的源流》(原载《新月月刊》第四卷第四
期,一九三二年十一月一日),给以极高评价:“这是一本小而可贵的书,正如一切好书一样,它不仅
给读者以有系统的事实,而且能引起读者许多反想;加以周先生那“冷冷然”的语调,和他的幽默的
“幽默” (Quietistic humor),我们读完之后更觉得它十分地Companionable。惟其书是这样的好,评
者愈觉得为难;要赞呢,须赞个不休;要评呢,又不愿意糟蹋这本好书。”全文对周作人言必称“周先
生”,语气极其恭敬。虽然按照钱先生的一贯风格,他提出了一些恳切而具体的商榷性的意见,但最后
还是强调:“把周先生的书批评了一大套,并不足以减损它的价值。这本书无疑地能博得许多称誉,无
须我来锦上添花,虽然如裴德所说,最好的批评都是称誉。”
钱钟书先生在这篇书评中精当概括了周作人此书的主旨,并做了补充和更正:“本书的基本概念是:明
末公安派、竟陵派的新文学运动,和民国以来的这次文学革命运动,趋向上和主张上,不期而合,或者
用周先生自己的话,‘无意中的巧合’,因此周先生颇引为‘奇怪’的事。我看,这事并不足为奇,因
为这两个文学运动同是革命的,所以他们能‘合’;又因为他们同是革命的而非遵命的,所以他们能
‘不期而合’,——假使‘有期而合’,便是遵命的了。如此着眼,则民国的文学革命运动,溯流穷
源,不仅止于公安、竟陵二派;推而上之,像韩柳革初唐的命,欧梅革西昆的命,同是一条线下来
的。”
在《中国新文学的源流》中,周作人4次提到金圣叹:
周作人“以为:文学是用美妙的形式,将作者独特的思想和感情传达出来,使看的人能因而得到愉快的
一种东西”。“在我的意思中,这‘愉快’的范围是很广的;当我们读过一篇描写‘光明’描写‘快
乐’的文字之后,自然能得到‘愉快’的感觉;读过描写‘黑暗’描写‘凄惨’的作品后,所生的感情
也同样可以解作‘愉快’——这‘愉快’是有些爽快的意思在内、正如我们身上生了疮,用刀割过之
后,疼是免不了的,然而却觉得痛快。这意思金圣叹也曾说过,他说生了疮时,关了门自己用热水烫洗
一下,‘不亦快哉’。这也便是我的所谓‘愉快’。当然这‘愉快’不是指哈哈一笑而已。”
周作人将文学定义为人能因而得到愉快的东西,以金圣叹的“愉快”体验作为比喻。
周作人将金圣叹看做是新文学的源流中的一个组成分子,并对他的文学观做了高度肯定:
以袁中郎作为代表的公安派,其在文学上的势力,直继续至清朝的康熙时代。集公安竟陵两派之大成
的,上次已经说过,是张岱,张岱便是明末清初的人。另外还有金圣叹(喟),李笠翁(渔),郑燮,
金农,袁枚诸人。金圣叹的思想很好,他的文学批评很有新的意见,这在他所批点的《西厢》《水浒》
等书上全可看得出来。他留下来的文章并不多,但从他所作的两篇《水浒传》的序文中,也可以看得出
他的主张来的,他能将《水浒》《西厢》和《左传》《史记》同样当作文学书看,不将前者认为诲淫诲
盗的东西,这在当时实在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李笠翁所著有《笠翁一家言》,其中对于文学的见解和
人生的见解也都很好。他们都是康熙时代的人。其后便成了强弩之末,到袁枚时候,这运动便结束了。
周作人认为金圣叹的文学观“在当时实在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特作特出介绍。接着又高度肯定俞樾
的文章和修改《三侠五义》小说的成果,强调金圣叹的影响深远和巨大:
在晚清,也是一位汉学家,俞曲园(樾)先生,他研究汉学也兼弄词章——虽则他这方面的成绩并不
好。在他的《春在堂全集》中,有许多游戏小品,《小浮梅闲话》则全是讲小说的文字,这是同时代的
别人的集子中所没有的。他的态度和清初的李笠翁、金圣叹差不多,也是将小说当作文学看。当时有一
位白玉昆作过一部《三侠五义》,他竟加以修改,改为《七侠五义》而刻印了出来,这更是一件像金圣
叹所作的事情。
在乾隆嘉庆两朝达到全盛时期的汉学,到清末俞曲园也起了变化,他不但弄词章,而且弄小说,而且在
《春在堂全集》中的文字,有的像李笠翁,有的像金圣叹,有的像郑板桥和袁子才。于是,被章实斋骂
倒的公安派,又得以复活在汉学家手里。
对于此书提及金圣叹,钱钟书先生的书评说:“周先生又举出几个人如金圣叹,李笠翁,以为他们皆受
公安派和竟陵派的影响的。不错,这几个人都是文学上的流星,向为正统文学史家所忽视,诚然有标举
之必要,但是我们也不能忽视公安派和竟陵派在正统文学上的影响”。
钱先生明确赞同周作人标举金圣叹之必要,而且也认可金圣叹和李笠翁“皆受公安派和竟陵派的影
响”。
但是金圣叹本人是不承认自己受了公安派和竟陵派的影响的,他的著作中从来不提他们。金圣叹也不看
重他们,不看重明代散文的成就,所以他的古文评批选本《天下才子必读书》到宋代即戛然而止,根本
不选明文。周作人熟悉《天下才子必读书》,他应该深知金圣叹的这个态度,他在《中国新文学源流》
中作这样的立论,在一定程度上是着眼于晚明清初的文坛因为公安派和竟陵派的影响而解放了思想、开
拓了思路,形成了比较宽松的言论和创作环境,为金圣叹的评批著作的产生和风行创造了条件,从这个
角度认识,是可以成立的。周作人将金圣叹看做为公安派和竟陵派创立的新文学源流中的一个波浪,一
个成员。对于五四新文学领袖周作人来说,有这样的认识已经非常难能可贵的了。
必须指出,周作人和钱钟书对于金圣叹在新文学中的成就、地位和影响还是认识很不足的。《金批水
浒》和《金批西厢》在整个清代风行于文坛,普及率远高于四书五经,稍有文化、稍识些字的普通民众
即读《金批水浒》,而“一时学者,爱读圣叹书,几于家置一编”(清·王应奎《柳南随笔》卷三),
并因此而鲁迅称之为“最有名的金圣叹”。作为整个社会和文坛名声最大的金圣叹,其文化成就达到当
时的顶峰才能做到。
《谈冯梦龙与金圣叹(墨憨斋编<山歌>跋)》(1935),是周作人非常引人注目的一篇文章。此文
开首即说:
明末清初文坛上有两个人,当时很有名,后来埋没了,现在却应当记忆的,一是唱经堂金圣叹,二
是墨憨斋冯梦龙,——此外还有湖上笠翁,现在且按下不表。
此文标题是“谈冯梦龙与金圣叹”,因冯梦龙生平和活动的年代早于金圣叹,所以将他的姓名放在前
面,但是冯梦龙只是陪衬,文章的重点是谈金圣叹。在写法上,颇为与众不同:主要介绍和引用金圣叹
当时人的观点来做评价,而作者自己的观点则不言自明。
对于金圣叹当时得到的评价,周作人精确地提出刘献廷和廖燕两人并抄引他们极度赞誉金圣叹的主要观
点:
关于金圣叹的事迹,《心史丛刊》中有一篇考,说得颇详细。佩服圣叹的人后世多有,但我想还应以清
初的刘继庄与廖柴舟为代表。廖柴舟的《二十七松堂文集》卷十四有一篇《金圣叹先生传》,圣叹死后
三十五年过吴门,“访先生故居而莫知其处,因为诗吊之,并传其略”云。传未论断曰:
“予读先生所评诸书,领异标新,迥出意表,觉作者千百年来至此始开生面,呜呼,何其贤哉。”又
曰:
“然画龙点睛,金针随度,使天下后学悉悟作文用笔墨法者,先生力也。”
柴舟对于圣叹极致倾倒,至于原因则在其能揭发“文章秘妙”,有功后学。
刘继庄著《广阳杂记》五卷,有两处说及圣叹。卷三讲到潘良耜的《南华会解》,以内七篇为宗,
外篇杂篇各以类从分附七篇之后,云:后游吴门,见金圣叹先生所定本,亦依此序而删去《让王》《渔
父》《盗跖》《说剑》四篇,而置《天下》篇于后。予尝问金释弓曰,曾见潘本《会解》否?释弓曰,
唱经堂藏此本,今籍没入官矣。则圣叹当时印可此书可知。
卷四说蜀中山水之奇,“自幼熟读杜诗,若不入蜀,便成唐丧”,后云:“唱经堂于病中无端忽思
成都,有诗云,卜肆垂帘新雨霁,酒垆眠客乱花飞,馀生得到成都去,肯为妻儿一洒衣。想先生亦是杜
诗在八识田中作怪,故现此境,不然先生从未到成都,何以无端忽有此想耶。”
全谢山为继庄作传,末有附识两则,其二曰:继庄之才极矣,顾有一大不可解者,其生平极许可金圣
叹,故吴人不甚知继庄,间有知之者则以继庄与圣叹并称,又咄咄怪事也。圣叹小才耳,学无根柢,继
庄何所取而许可之,乃以万季野尚有来满而心折于圣叹,则吾无以知之。然继庄终非圣叹一流,吾不得
不为别白也。
全祖望对金圣叹颇有恶评和咀咒,这里周作人特地引了全祖望对刘崇拜金圣叹的不解,并做了深入
的分析——指出刘献廷和金圣叹有相同的文学观和美学观,并介绍刘献廷对于戏曲小说的具体观点:
谢山虽有学问却少见识,故大惊小怪,其实这一个大不可解很易解,《广阳杂记》卷二有此两则云:
余观世之小人未有不好唱歌看戏者,此性天中之《诗》与《乐》也,未有不看小说听说书者,此性
天中之《书》与《春秋》也,未有不信占卜祀鬼神者,此性天中之《易》与《礼》也。圣人六经之教原
本人情,而后之儒者乃不能因其势而利导之,百计禁止遏抑,务以成周之刍狗茅塞人心,是何异壅川使
之不流,无怪其决裂溃败也。夫今之儒者之心为刍狗之所塞也久矣,而以天下大器使之为之,爰以图
治,不亦难乎。
余尝与韩图麟论今世之戏文小说。图老以为败坏人心莫此为甚,最宜严禁者。余曰,先生莫作此
说,戏文小说乃明王转移世界之大枢机,圣人复起不能舍此而为治也。图麟大骇。余为之痛言其故,反
复数千言,图麟拊掌掀髯,叹未曾有。彼时只及戏文小说耳,今更悟得卜筮祠祀为《易》《礼》之原,
则六经之作果非徒尔已也。
茅塞儒者之心盖已久矣,此段道理本甚平实的确,然而无人能懂,便是谢山似亦不解,当时盖唯继
庄圣叹能知之耳。圣叹评《离骚》《南华》《史记》《杜诗》《西厢》《水浒》,以次序定为“六才
子”,此外又取《易》《左传》等一律评之,在圣叹眼中六经与戏文小说原无差别,不过他不注重转移
世界的问题而以文章秘妙为主,这一点是他们的不同而已。说到这里,冯梦龙当然也是他们的同志,他
的倾向与圣叹相近,但他又不重在评点,而其活动的范围比圣叹也更为博大。说也奇怪,圣叹著述有流
传而梦龙简直不大有人知道,吾友马隅卿先生搜集梦龙著作最多,研究最深,为辑《墨憨斋遗稿》,容
肇祖先生曾撰论考发表,始渐见知于世。墨憨斋在文学上的功绩多在其所撰或所编的小说戏文上,此点
与圣叹相同,唯量多而质稍不逮,可以雄长当时而未足津逮后世,若与圣叹较盖不能不坐第二把交椅
了,但在另一方面别有发展,即戏文小说以外的别种俗文学的编选,确是自具手眼,有胆识,可谓难能
矣。
由于五四新文学是以提倡俗文学、白话文为己任的,所以金圣叹、冯梦龙、刘献廷等人重视戏曲小说的
地位和作用,将戏曲小说名作与经史典籍等量齐观的立场和见解极为赞同,评价极高。
周作人的以上论述,在充分肯定冯梦龙小说戏曲的创作和整理成就的前提下,认为他的成就不及金圣叹
(量多而质稍不逮),得出了在晚明文坛金圣叹第一,冯梦龙第二的结论。
周作人《谈金圣叹》在民国文坛上给金圣叹以总结性的高度评价
《谈金圣叹》是金圣叹评论的一篇极为重要的文章。此文颇长,全文共分5个部分,还有附记二则。
第一部分约占全文的四分之一,用赞赏口气介绍:“有些记圣叹临死开玩笑的事,说法不一,但流传很
广”,引录了王应奎《柳南随笔》、许奉恩《里乘》转录金清美《豁意轩录闻》、柳春浦《聊斋续编》
卷四、毛祥麟《对山书屋墨余录》卷一、廖柴舟《二十七松堂集》卷十四《金圣叹先生传》所记载的圣
叹临终遗言,和瞿斋昌金长文的《叙第四才子书》所录的绝命诗:“临命寄示一绝,有且喜唐诗略分
解,庄骚马杜待何如句”。结论是“我们虽不能因此而就抹杀以前各种传说,但总可以说这金长文的话
当最可靠,圣叹临死乃仍拳拳于其批评工作之未完成。”周作人最后强调金圣叹最可靠的临终遗言是
“仍拳拳于其批评工作之未完成”的叹息。
第二部分接着介绍“顺治癸卯周雪客覆刻本《才子必读书》上有徐而庵序,其记圣叹性情处颇多可
取”,引录此文中生动记叙、描写圣叹平时性格、事迹的资料,和评批名著的情况,接着又转到圣叹评
批名著的完成情况:
廖柴舟传中亦云:“兹行世者,独《西厢》《水浒》《唐诗》《制义》《唱经堂杂评》诸刻本。”但
《制义才子书》至今极少见,问友人亦无一有此书者,查《才子书汇稿》卷首所列“唱经堂外书总
目”,其已刻过者只《第五才子书》《第六才子书》《唐才子诗》《必读才子书》等四种,亦不见制义
一种,不知何也。赖古堂《尺牍新钞》卷二有季永仁与黄俞郃书,说圣叹死后灵异,眉批云:
“圣叹尚有《历科程墨才子书》,已刻五百叶,今竟无续成之者,可叹。”《尺牍新钞》刻于康熙元年
壬寅,批当系周雪客笔,时在徐而庵为《才子必读书》作序前一年。瞿斋、而庵、雪客的话应该都靠得
住,总结起来大约制义还是刻而未成,所以说有亦可,说无亦未始不可也。
第三部分谈:世传有鬼或狐附在圣叹身上,曰慈月宫陈夫人,又曰泐大师,钱牧斋《初学集》卷四十三
《天台泐法师灵异记》,记其事云,以天启丁卯五月降于金氏之乩,是也。释戒显著《现果随录》一
卷,有康熙十年周栎园序,其十九则记戴宜甫子星归事,附记云:“昔金圣叹馆戴宜甫香勋斋,无叶泐
大师附圣叹降乩,余时往扣之,与宜甫友善。”这可以考见圣叹少时玩那鬼画符的时和地,也是很有兴
味的事,但不知为何在他各才子书批评里却看不出一点痕迹。我不知道刻《西厢》的年代,只查出《水
浒》序题崇祯十四年二月,或者事隔十三四年,已不复再作少年狡狯乎。
由于作为五四新文化运动的领袖人物的周作人,推崇和相信科学,反对迷信,照理他应该对金圣叹装神
弄鬼的行径并不欣赏,但他对金圣叹特作原宥,将他的这些言行看做为“少年狡狯”的游戏行为,称赞
“也是很有兴味的事”,还提出:“不知为何在他各才子书批评里却看不出一点痕迹。”周作人没有注
意到金圣叹在《金批西厢》的批语中还是谈到过读书要“通鬼神”,这便是痕迹。
第四部分评论圣叹的诗歌。起首通过《心史丛刊》转引袁枚《随园诗话》讥讽金圣叹好批小说和称道
《宿野庙》诗。接着抄引刘继庄《广阳杂记》卷四说蜀中山水之奇,后云:
唱经堂于病中无端忽思成都,有诗云:“卜肆垂帘新雨霁,酒垆眠客乱花飞,余生得到成都去,肯为妻
儿一洒衣。”
又引圣叹在《杜诗解》卷二注中自引一首,“曾记幼年有一诗:‘营营共营营,……”又圣叹内书《圣
人千案》之第二十五中云:昔者圣叹亦有一诗:“何处谁人玉笛声,黄昏吹起彻三更,沙场半夜无穷
泪,未到天明便散营。”周作人作说明:但此一首亦在《沉吟楼借杜诗》中,为末第二首,题曰《闻
笛》,“未到”作“不得”,我却喜欢最末一首,以收二字题曰《今春》:
今春刻意学庞公,斋日闲居小阁中,为汲清泉淘钵器,却逢小鸟吃青虫。
瞿斋识语云:“唱经诗不一格,总之出入四唐,渊涵彼土,而要其大致实以老杜为归。兹附刻《借杜
诗》数章,岂惟虎贲貌似而已。”
周作人接着评论说:《借杜诗》只二十五首,然尝鼎一脔,亦可知味矣。但刘袁二君所引不知又系何
本,岂唱经堂诗文稿在那时尚有写本流传欤。
第五部分谈金圣叹的散文:
圣叹的散文现在的确只好到他所批书中去找了,在五大部才子书中却也可找出好些文章来,虽然这工作
是很不容易。我觉得他替东都施耐庵写的《水浒传序》最好,此外《水浒》《西厢》卷头的大文向来有
名,但我看《唐才子诗》卷一那些谈诗的短札实在很好,在我个人觉得还比洋洋洒洒的大文更有意思。
《杜诗解》卷二,自《萧八明府实处觅桃载》至《早起》,以四绝一律合为一篇,说得很是别致,其中
这段批语也是一首好文章:
无量劫来,生死相续,无贤无愚,俱为妄想骗过。
又《早起》题下批语亦佳,可算作一篇小文,原诗首句“春来常早起”下注云:
此句盖于未来发愿如此,若作过后叙述,便索然无味,则下句所云幽事皆如富翁日
记帐簿,俗子强作《小窗清记》恶札,不可不细心体贴。
读之不禁微笑,我们于此窥见了一点圣叹的好恶,可知他虽然生于晚明,却总不是王百谷吴从先一流人
也。
全文共五个部分,面面俱到地提到了金圣叹的各个方面。但他还是感到言犹未尽,文末又作附记二则。
[附记一]:
一两个月前语堂来信,叫我谈谈金圣叹及李笠翁等人。这事大难,我不敢动手,因为关于文学的批评和
争论觉得不能胜任。日前得福庆居士来信云:“雨中无事,翻寻唱经堂稿为之叹息。讲《离骚》之文只
是残稿,竟是残了。庄骚马杜待何如,可叹息也。”看了记起金长文序中所说的诗,便想关于圣叹死时
的话略加调查,拉杂写此,算是一篇文章,其实乃只几段杂记而已。对于圣叹的文学主张不曾说着一
字,原书具在,朋友们愿意阐扬或歪曲之者完全自由,与不佞正是水米无干也。
买得日本刻《徐而庵诗话》一卷,盖即《而庵说唐诗》卷首,有文化丁丑星岩居士梁纬跋云:“余独于
清人诗话得金圣叹徐而庵两先生,其细论唐诗透彻骨髓,则则皆中今人之病,真为紧要之话。”星岩本
名梁川孟纬,妻名红兰,皆以诗名。(六月八日记于北平)
[附记二]:
闲步庵得《第四才子书》,有西泠赵时揖声伯序;又贯华堂评杜诗总识十余则,多记圣叹事,今录其七
八九则于下:(略)
赵晴园生圣叹同时,所言当较可信,廖柴舟著传中说及《古诗十九首》与圣叹释义,盖即取诸此也。
(七月二十五日又记)
周作人此文全面评论了他的临时传言、生平性格、少年神迹、诗歌创作、散文成就也即评点文字的艺术
成就,对其前三项以理解的同情态度作赞赏性的评论,对其诗歌尤其评点文字做了很高评价。
附记一,介绍写作本文的缘起,说明是林语堂的约稿,并自谦“算是一篇文章,其实乃只几段杂记而
已。对于圣叹的文学主张不曾说着一字”。林语堂的约稿看来与鲁迅《谈金圣叹》的全面、刻薄贬低金
圣叹有关,所以,周作人紧接着说:“(金圣叹的)原书具在,朋友们愿意阐扬或歪曲之者完全自由,
与不佞正是水米无干也。”“歪曲”一语,既有强烈的倾向性,周作人是极度肯定和赞誉金圣叹及其评
批文学的,又有指向:不禁令人思索是谁在“歪曲”金圣叹。答案是明确的:
周作人此文的题目与乃兄鲁迅的文章同题,显是不满其兄将金圣叹的一些言行作了歪曲性的转引,对金
圣叹的全盘否定和冷嘲热讽,对金圣叹之死的缺乏善意的推测和分析。纵观整个清朝,除个别人正面恶
意攻击、否定金圣叹之外,在民国时期,只有鲁迅一人全力大力全面贬低金圣叹,而且对金圣叹之死和
《金批水浒》作了歪曲性的评论。
周作人虽与其兄不和,但从不在公开场合与其兄撰文作对,此文是一个例外——学术是公器,鲁迅对金
圣叹的错误批判,对中国文化的发展不利,他只好起而应之,针对鲁迅的文章,作全面的反驳,而方法
是婉转的——用正面肯定、赞誉金圣叹的方法,具体反驳鲁迅的论点。此文发表于鲁迅生前,鲁迅未做
应答,这也是一种应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