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周锡山 @ 2014-11-23
钱钟书的金圣叹研究述评
周锡山
金圣叹从事的文学评点,是体系性极强理论著作。但也有人未做深究就贬之为零碎、片段,此前一般
的文学评点,大多比较零碎,更被众多的“正统”理论家所藐视。对于包括文学评点在内,显得零碎琐屑
的言论,钱钟书先生给予独到的高度评价。在《读<拉奥孔>》这篇名文的一开首,钱先生即说:“在考究
中国古代美学的过程里,我们的注意力常给名牌的理论著作垄断去了。”“大量这类文献的探讨并无相应
的大量收获。”名人的“言论常常无实质”。但在小说、戏曲及其评点文学此类不引人注目的地方——
倒是诗、词、随笔里、小说、戏曲里,乃至谣谚和训诂里,往往无意中三言两语说出了精辟的见解,
益人神智;把它们演绎出来,对文艺理论很有贡献。也许有人说,这些鸡零狗碎的东西不成气候,值不得
搜采和表彰,充其量是孤立的、自发的偶见,够不上系统的、自觉的理论。不过,正因为零星琐屑的东西
易被忽视和遗忘,就愈需要收拾和爱惜;自发的孤单见解是自觉的周密理论的根苗。再说,我们孜孜阅读
的诗话、文论之类,未必都说得上有什么理论系统。更不妨回顾一下思想史罢。许多严密周全的思想和哲
学系统经不起时间的推排销蚀,在整体上都垮塌了,但是它们的一些个别见解还为后世所采取而未失去时
效。好比庞大的建筑物已遭破坏,住不得人、也唬不得人了,而构成它的一些木石砖瓦仍然不失为可资利
用的好材料。往往整个理论系统剩下来的有价值的东西只是一些片段思想。脱离了系统而遗留的片段思想
和萌发而未构成系统的片断思想,两者同样是零碎的。眼里只有长篇大论,瞧不起片言只语,甚至陶醉于
数量,重视废话一吨,轻视微言一克,那是浅薄庸俗的看法——假使不是懒惰粗浮的借口。(钱钟书《读
<拉奥孔>》,《七缀集》第29-30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1版。)
正因有此精当认识,钱钟书先生在《读<拉奥孔>》的第四节,论述“富于包孕的时刻”时,先谈西方
的有关论述,接着谈中国古代的有关论述,第一个就举金圣叹的例子,又举了《金批水浒》的例子:
我所见古代中国文评,似乎金圣叹的评点里最着重这种叙事法。《贯华堂第六才子 书》卷二《读
法》第一六则:“文章最妙,是目注此处,却不便写,却去远远处发来。迤囗(造字:辶+里)写到将至
时,便又且住。如是更端数番,皆去远远处发来,迤囗(造字:辶+里)写到将至时,即便住,更不复写
目所注处,使人自于文外瞥然亲见。《西厢记》纯是此一方法,《左传》、《史记》亦纯是此一方法”;
卷八:“此《续西厢记》四篇不知出何人之手。……尝有狂生题《半身美人图》,其末句云:‘妙处不
传’。此不直无赖恶薄语,彼殆亦不解此语为云何也,夫所谓妙处不传云者,正是独传妙处之言也。……
盖言费却无数笔墨,止为妙处;乃既至妙处,即笔墨却停。夫笔墨都停处,此正是我得意处。然则后人欲
寻我得意处,则必须于我笔墨都停处也。今相续之四篇,便似意欲独传妙处去,……则是只画下半截美人
也。”(注)他的评点使我们了解“富于包孕的片刻”不仅适用于短篇小说的终结,而且适用于长篇小说
的过接。章回小说的公式:“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是要保持读者的兴趣,不让他注意力松
懈。填满这公式有各种手法,此地只讲一种。《水浒》第七回林冲充军,一路受尽磨折,进了野猪林,薛
霸把他捆在树上,举起水火棍劈将来,“毕竟林冲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这符合“富于包孕的片
刻”的道理。野猪林的场面构成了一幅绝好的故事画:一人缚在树上,一人举棍欲打,一人旁立助威,而
树后一个雄伟的和尚挥杖冲出。一些“綉像”本《水浒》里也正是那样画的,恰和《秦王独猎图》、《四
足动物通史》插图一脉相通,描摹了顶点前危机即发的刹那,“写到将至时,便又且住”,“既至妙处,
笔墨却停”。清代章回小说家不讳言利用“欲知后事,且听下回”的惯套,以博取艺术效果。例如《儿女
英雄传》第五回结尾:“要知那安公子性命如何,下回交代”;第六回开首:“……请放心,倒的不是安
公子,……是和尚。和尚倒了,就直捷痛快的说和尚倒了,就完了事了,何必闹这许累赘呢?这可就是说
书的一点儿鼓噪。”《野叟曝言》第五、第一〇六、第一二五、第一二九、第一三九回《总评》都讲“回
末陡起奇波”,“以振全篇之势,而隔下回之影”,乃是“累赘呆板家起死回生丹药”。“富于包孕的片
刻”正是“回末起波”、“鼓噪”的好时机。章学诚
《文史通义》外篇一《史篇别录例议》:“委巷小说、流俗传奇每于篇之将终,必曰:‘要知后事如何,
且听下回分解’,此诚搢绅先生鄙弃勿道者矣。而推原所受,何莫非‘事具某篇’作俑欤?”这位史学家
作了门面之谈。“事具某篇”,是提到了某一事而不去讲它,只声明已经或将要在另一场合详讲。例如
《史记•留侯世家》:“……及见项羽后解,语在项羽事中”,指相隔四十七卷以前的《项羽本纪》;
《袁盎•晁错列传》:“……吴兵乃可罢,其语具在吴事中”,指相隔五卷以后的《吴王濞列传》。“欲
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有三种情形:一、讲完了某事,准备紧接着讲另一事;二、某事讲到临了,
忽然不讲完,截下了尾巴;三、某事讲个开头,忽然不讲下去,割断了脖子。第一种像《水浒》第三回长
老教鲁智深下山“投一个去处安身”,赠他“四句偈言”:“毕竟真长老与智深说出甚言语来,且听下回
分解。”第二种像上面所举野猪林的情景。第三种像第二回鲁达在人丛中听榜文,背后一人拦腰抱住叫
“张大哥!”,扯离了十字街口,“毕竟扯住鲁提辖的是甚人,且听下回分解”。第二、三种都制造紧张
局势(cliffhanger),第一种是搭桥摆渡。“事具某篇”的“某篇”距离很远,不
发生过渡或紧张的问题;那句话只是交代或许诺一下,彷佛说:“改日再谈吧”,或“从前谈过了”,好
比吉卜林(Kipling)所谓“那是另一桩故事”(but that is another story)。“且听后回”和“事具
某篇”两者不能相提并论的。(钱钟书《读<拉奥孔>》,《七缀集》第44-45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
第1版。)
钱钟书的注解说:
金圣叹所谓“狂生”,大约指唐寅。唐仲冕辑本《六如居士集》卷三有《题半身美人图》七绝两首,
说什么“动人情处未曾描”,“写到风流处便休”。参看李渔《奈何天》第一九折吴氏题半截美人扇诗眉
批“可并唐伯虎而更胜”,又《一家言》卷七《西子半身像》。(同上第52页注50。)
钱钟书先生特地注出金圣叹所用典故的出处,对读者和学者都很有用。
钱钟书先生带着非常赞同和赞赏的语气,引述金圣叹的论点,并进而肯定:“他的评点使我们了解
‘富于包孕的片刻’不仅适用于短篇小说的终结,而且适用于长篇小说的过接。”认为金圣叹的论述提出
了比西方经典名家莱辛、黑格尔、契诃夫的论述和创作实践更为全面的观点。
钱钟书在进一步说明这个这个理论问题时,继续举例做说明。他举了《金批水浒》和《史记》做例
子,说明《金批水浒》和《史记》一样精彩。
在《管锥篇》第一册《史记会注考证五八则》之《五 项羽本纪》“用字重而非赘”一节,钱先生说:
“诸将皆从壁上观,楚战士无不一当以十,楚兵呼声动天,诸侯军无不人人惴恐。于是已破秦军项羽
召见诸侯将,入辕门,无不膝行而前”;《考证》:“陈仁锡曰:‘叠用三无不字,有精神;《汉书》去
其二,遂乏气魄。’”按陈氏评是,数语有如火如荼之观。贯华堂本《水浒》第四四回裴闇黎见石秀出
来,“连忙放茶”,“连忙问道”,“连忙道:‘不敢!不敢!’”,“连忙出门去了”,“连忙走”;
殆得法于此而踵事增华者欤。马迁行文,深得累叠之妙,如本篇末写项羽“自度不能脱”,一则曰:“此
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再则曰:“令诸君知天亡我,非战之罪也”,三则曰:“天之亡我,我何渡
为!”心已死而意犹未平,认输而不服气,故言之不足,再三言之也。又如《袁盎、鼂错传》记错父曰:
“刘氏安矣!而鼂氏危矣!吾去公归矣!”叠三“矣”字,纸上如闻太息,断为三句,删去衔接之词,顿
挫而兼急迅错落之致。《汉书》却作:“刘氏安矣而鼂氏危,吾去公归矣!”索然有底情味?(钱钟书
《管锥篇》第一册272-273页,中华书局1986第二版。)
这一段引文和评论,更是将《金批水浒》和《史记》名篇的精彩描写直接比较,用《水浒传》的精彩
片段,以证《史记》文字,不仅“用字重耳非赘,而且还“深得累叠之妙”。钱锺书先生的这些比较和论
述,又为金圣叹在《金批水浒》的《读法》中提出的“《水浒传》方法,都从《史记》出来,却有许多胜
似《史记》处。若《史记》妙处,《水浒》已是件件有”这个重要观点提供了例证。金圣叹又在《金批西
厢》“读法九”说:
圣叹本有“才子书”六部,《西厢记》乃是其一。然其实六部书,圣叹只是用一副手眼读得。如读
《西厢记》,实是用读《庄子》、《史记》手眼读得;便读《庄子》、《史记》,亦只用读《西厢记》手
眼读得。如信仆此语时,便可将《西厢记》与子弟作《庄子》、《史记》读。
钱钟书先生以上论述和举例,也充分肯定了金圣叹的这个重要论点,并提供了新的例证。
钱钟书学贯中西,这篇中西比较的重要文艺论文,充分显示了他的惊人的学识、才华,并充分显示了
他重视和赞赏金圣叹及其文学评点作品的态度,他熟悉金圣叹著作的程度。
钱钟书先生于论述《左传》时言及:明、清评点章回小说者,动以盲左、腐迁笔法相许,学士哂之。
哂之诚是也,因其欲增稗史声价而攀援正史也。然其颇悟正史稗史之意匠经营,同贯共规,泯町畦而通骑
驿,则亦何可厚非哉。史家追叙真人真事,每须遥体人情,悬想事势,设身局中,潜心腔内,忖之度之,
以揣以摩,庶几入情合理。盖与小说、院本之臆造人物、虚构境地,不尽同而可相通;记言特其一端。
(钱钟书《管锥篇》第一册第166页。)他尽管认为小说与史书相类比的这个观点是小说家为提高声价而
提出的,同时也认识到小说与史书的写作颇有相通之处。提出这个小说与史书相通观点并作比较分析的评
点家,以金圣叹的论述最多、最详尽,也最著名,其论点可参阅本书《金批水浒艺术论》。钱钟书显然是
认同金圣叹的观点的,并在此后论述《史记》时认可《金批水浒》与《史记》取得同样的高度艺术成就。
当然作为学贯古今、博闻强记的文化昆仑,钱钟书先生在肯定金圣叹评批的高明的同时,有时也会指出他
在运用资料上的不足。例如:
《西厢记》第二本《楔子》惠明唱语,金圣叹竄易三字,作:“你与我助神威,擂三通鼓,仗佛力,
呐一声喊,秀旛开,遥见英雄俺!”评曰:“斫山云:‘美人于镜中照影,虽云看自,实是看他。细思千
载以来,只有离魂倩女一人,曾看自也。他日读杜子美诗,有句云: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却将自己
肠肚,移置儿女分中,此真是自忆自。又他日读王摩诂诗,有句云:‘遥知远林际,不见些檐
端;亦将自己眼光,移置远林分中,此真是自望自。盖二先生皆用债女离魂法作持也。’圣叹今日读
《西厢》,不觉失笑;(因寄语斫山:“卿前谓我言王,杜俱用)‘倩女离魂法’(作诗,)原来只(是
用)得一‘遥’字也。”(括号内字,被删去。)小知间间,颇可节取。王维《山中寄诸弟》、《九月九
日忆山东兄弟》均有类似之句,亦用“遥”字;然“不见此檐端”乃自望而不自见,若包融《送国子张主
簿》:“遥见舟中人,时时一回顾”,则自望而并能自见矣。且“遥”字有无,勿须拘泥,金氏盖未省
“倩女离魂法”之早著于《三百篇》及六朝乐府也。(钱钟书《管锥篇》第一册第114页,中华书局1986
年。)
钱先生指出金圣叹资料失检,也并非苛责他,任何大家都难免有失,博学如钱先生,他自己有时也难
免的。以上引文中,括号中的小字,即钱先生在引用是抄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