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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钟书——赞成和赞赏金圣叹的重要观点
作者:周锡山 @ 2016-07-07
钱钟书——赞成和赞赏金圣叹的重要观点
周锡山
转载说明:拙著《金圣叹文艺美学研究》本月即可印出。此篇是此书附论二“20世纪中国文化十大家
的金圣叹评论述评”的第七篇。此文后半篇是新增的,来不及增入书中,所以先期将全文转载。
钱钟书在其著作中多次谈及金圣叹,并都作肯定性的评论。
金圣叹从事的文学评点,是体系性极强的理论著作。但也有人未做深究就贬之为零碎、片段,此前一般的
文学评点,大多比较零碎,更被众多的“正统”理论家所藐视。
对于包括文学评点在内,显得零碎琐屑的言论,钱钟书给予独到的高度评价。在《读<拉奥孔>》这篇名文
的一开首,钱先生即说:“在考究中国古代美学的过程里,我们的注意力常给名牌的理论著作垄断去
了。”“大量这类文献的探讨并无相应的大量收获。”名人的“言论常常无实质”。但在小说、戏曲及其
评点文学此类不引人注目的地方——
倒是诗、词、随笔里、小说、戏曲里,乃至谣谚和训诂里,往往无意中三言两语说出了精辟的见解,益人
神智;把它们演绎出来,对文艺理论很有贡献。也许有人说,这些鸡零狗碎的东西不成气候,值不得搜采
和表彰,充其量是孤立的、自发的偶见,够不上系统的、自觉的理论。不过,正因为零星琐屑的东西易被
忽视和遗忘,就愈需要收拾和爱惜;自发的孤单见解是自觉的周密理论的根苗。再说,我们孜孜阅读的诗
话、文论之类,未必都说得上有什么理论系统。更不妨回顾一下思想史罢。许多严密周全的思想和哲学系
统经不起时间的推排销蚀,在整体上都垮塌了,但是它们的一些个别见解还为后世所采取而未失去时效。
好比庞大的建筑物已遭破坏,住不得人、也唬不得人了,而构成它的一些木石砖瓦仍然不失为可资利用的
好材料。往往整个理论系统剩下来的有价值的东西只是一些片段思想。脱离了系统而遗留的片段思想和萌
发而未构成系统的片断思想,两者同样是零碎的。眼里只有长篇大论,瞧不起片言只语,甚至陶醉于数
量,重视废话一吨,轻视微言一克,那是浅薄庸俗的看法——假使不是懒惰粗浮的借口。( 钱钟书《读<
拉奥孔>》,《七缀集》第29-30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1版)
正因有此精当认识,钱钟书先生在《读<拉奥孔>》的第四节,论述“富于包孕的时刻”时,先谈西方的有
关论述,接着谈中国古代的有关论述,第一个就举金圣叹的例子,又举了《金批水浒》的例子:
我所见古代中国文评,似乎金圣叹的评点里最着重这种叙事法。《贯华堂第六才子
书》卷二《读法》第一六则:“文章最妙,是目注此处,却不便写,却去远远处发来。迤囗(造字:辶
+里)写到将至时,便又且住。如是更端数番,皆去远远处发来,迤囗(造字:辶+里)写到将至时,即便
住,更不复写目所注处,使人自于文外瞥然亲见。《西厢记》纯是此一方法,《左传》、《史记》亦纯是
此一方法”;卷八:“此《续西厢记》四篇不知出何人之手。……尝有狂生题《半身美人图》,其末句
云:‘妙处不传’。此不直无赖恶薄语,彼殆亦不解此语为云何也,夫所谓妙处不传云者,正是独传妙处
之言也。……盖言费却无数笔墨,止为妙处;乃既至妙处,即笔墨却停。夫笔墨都停处,此正是我得意
处。然则后人欲寻我得意处,则必须于我笔墨都停处也。今相续之四篇,便似意欲独传妙处去,……则是
只画下半截美人也。”(注)他的评点使我们了解“富于包孕的片刻”不仅适用于短篇小说的终结,而且
适用于长篇小说的过接。章回小说的公式:“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是要保持读者的兴趣,不
让他注意力松懈。填满这公式有各种手法,此地只讲一种。《水浒》第七回林冲充军,一路受尽磨折,进
了野猪林,薛霸把他捆在树上,举起水火棍劈将来,“毕竟林冲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这符合“富
于包孕的片刻”的道理。野猪林的场面构成了一幅绝好的故事画:一人缚在树上,一人举棍欲打,一人旁
立助威,而树后一个雄伟的和尚挥杖冲出。一些“綉像”本《水浒》里也正是那样画的,恰和《秦王独猎
图》、《四足动物通史》插图一脉相通,描摹了顶点前危机即发的刹那,“写到将至时,便又且
住”,“既至妙处,笔墨却停”。清代章回小说家不讳言利用“欲知后事,且听下回”的惯套,以博取艺
术效果。例如《儿女英雄传》第五回结尾:“要知那安公子性命如何,下回交代”;第六回开首:“……
请放心,倒的不是安公子,……是和尚。和尚倒了,就直捷痛快的说和尚倒了,就完了事了,何必闹这许
累赘呢?这可就是说书的一点儿鼓噪。”《野叟曝言》第五、第一〇六、第一二五、第一二九、第一三九
回《总评》都讲“回末陡起奇波”,“以振全篇之势,而隔下回之影”,乃是“累赘呆板家起死回生丹
药”。“富于包孕的片刻”正是“回末起波”、“鼓噪”的好时机。章学诚《文史通义》外篇一《史篇别
录例议》:“委巷小说、流俗传奇每于篇之将终,必曰:‘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此诚搢绅先
生鄙弃勿道者矣。而推原所受,何莫非‘事具某篇’作俑欤?”这位史学家作了门面之谈。“事具某
篇”,是提到了某一事而不去讲它,只声明已经或将要在另一场合详讲。例如《史记•留侯世
家》:“……及见项羽后解,语在项羽事中”,指相隔四十七卷以前的《项羽本纪》;《袁盎•晁错列
传》:“……吴兵乃可罢,其语具在吴事中”,指相隔五卷以后的《吴王濞列传》。“欲知后事如何,且
听下回分解”有三种情形:一、讲完了某事,准备紧接着讲另一事;二、某事讲到临了,忽然不讲完,截
下了尾巴;三、某事讲个开头,忽然不讲下去,割断了脖子。第一种像《水浒》第三回长老教鲁智深下
山“投一个去处安身”,赠他“四句偈言”:“毕竟真长老与智深说出甚言语来,且听下回分解。”第二
种像上面所举野猪林的情景。第三种像第二回鲁达在人丛中听榜文,背后一人拦腰抱住叫“张大哥!”,
扯离了十字街口,“毕竟扯住鲁提辖的是甚人,且听下回分解”。第二、三种都制造紧张局势
(cliffhanger),第一种是搭桥摆渡。“事具某篇”的“某篇”距离很远,不发生过渡或紧张的问题;
那句话只是交代或许诺一下,彷佛说:“改日再谈吧”,或“从前谈过了”,好比吉卜林(Kipling)所
谓“那是另一桩故事”(but that is another story)。“且听后回”和“事具某篇”两者不能相提并
论的。
(钱钟书《管锥篇》第一册272-273页,中华书局1986第二版)
钱钟书的注解说:
金圣叹所谓“狂生”,大约指唐寅。唐仲冕辑本《六如居士集》卷三有《题半身美人图》七绝两首,
说什么“动人情处未曾描”,“写到风流处便休”。参看李渔《奈何天》第一九折吴氏题半截美人扇诗眉
批“可并唐伯虎而更胜”,又《一家言》卷七《西子半身像》。(钱钟书《七綴集》第52页注50)
钱钟书特地注出金圣叹所用典故的出处,对读者和学者都很有用。
钱钟书先生带着非常赞同和赞赏的语气,引述金圣叹的论点,并进而肯定:“他的评点使我们了解‘富于
包孕的片刻’不仅适用于短篇小说的终结,而且适用于长篇小说的过接。”认为金圣叹的论述提出了比西
方经典名家莱辛、黑格尔、契诃夫的论述和创作实践更为全面的观点。
钱钟书在进一步说明这个这个理论问题时,继续举例做说明。他举了《金批水浒》和《史记》做例子,说
明《金批水浒》和《史记》一样精彩。
在《管锥篇》第一册《史记会注考证五八则》之《五 项羽本纪》“用字重而非赘”一节,钱先生说:
“诸将皆从壁上观,楚战士无不一当以十,楚兵呼声动天,诸侯军无不人人惴恐。于是已破秦军项羽召见
诸侯将,入辕门,无不膝行而前”;《考证》:“陈仁锡曰:‘叠用三无不字,有精神;《汉书》去其
二,遂乏气魄。’”按陈氏评是,数语有如火如荼之观。贯华堂本《水浒》第四四回裴闇黎见石秀出
来,“连忙放茶”,“连忙问道”,“连忙道:‘不敢!不敢!’”,“连忙出门去了”,“连忙走”;
殆得法于此而踵事增华者欤。马迁行文,深得累叠之妙,如本篇末写项羽“自度不能脱”,一则曰:“此
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再则曰:“令诸君知天亡我,非战之罪也”,三则曰:“天之亡我,我何渡
为!”心已死而意犹未平,认输而不服气,故言之不足,再三言之也。又如《袁盎、鼂错传》记错父
曰:“刘氏安矣!而鼂氏危矣!吾去公归矣!”叠三“矣”字,纸上如闻太息,断为三句,删去衔接之
词,顿挫而兼急迅错落之致。《汉书》却作:“刘氏安矣而鼂氏危,吾去公归矣!”索然有底情味?(钱
钟书《管锥篇》第一册272-273页,中华书局1986第二版)
这一段引文和评论,更是将《金批水浒》和《史记》名篇的精彩描写直接比较,用《水浒传》的精彩片
段,以证《史记》文字,不仅“用字重而非赘,而且还“深得累叠之妙”。
钱锺书的这些比较和论述,又为金圣叹在《金批水浒》的《读法》中提出的“《水浒传》方法,都从《史
记》出来,却有许多胜似《史记》处。若《史记》妙处,《水浒》已是件件有”这个重要观点提供了例
证。
金圣叹又在《金批西厢》“读法九”说:
圣叹本有“才子书”六部,《西厢记》乃是其一。然其实六部书,圣叹只是用一副手眼读得。如
读《西厢记》,实是用读《庄子》、《史记》手眼读得;便读《庄子》、《史记》,亦只用读《西厢记》
手眼读得。如信仆此语时,便可将《西厢记》与子弟作《庄子》、《史记》读。
钱钟书以上论述和举例,也充分肯定了金圣叹的这个重要论点,并提供了新的例证。
钱钟书学贯中西,这篇中西比较的重要文艺论文,充分显示了他的惊人的学识、才华,并充分显示了他重
视和赞赏金圣叹及其文学评点作品的态度,他熟悉金圣叹著作的深度。
钱钟书总结文学发展规律时,言及:
新风气代兴也常有一个相辅相成的表现。它一方面强调自己是崭新的东西,和不相容的原有传统立异;而
另一方面更要表达自己大有来头,非同小可,向古代也找一个传统作为渊源所自。例如西方十七、八世纪
批评家要把新兴的长篇散文小说遥承古希腊、罗马的史诗;……中国也常有两类的努力。明、清批评家把
《水浒》、《儒林外史》等白话小说和《史记》挂钩……(钱钟书《中国诗和中国画》,《七缀集》第2
页)
这是从后起形式和品种为提高自己身价,一面强调一空依傍,标新立异,是巨大的创新;一面寻找光彩的
祖宗,表示大有来历这个角度论述。钱钟书先生于论述《左传》时更言及:
明、清评点章回小说者,动以盲左、腐迁笔法相许,学士哂之。哂之诚是也,因其欲增稗史声价而攀
援正史也。然其颇悟正史稗史之意匠经营,同贯共规,泯町畦而通骑驿,则亦何可厚非哉。史家追叙真人
真事,每须遥体人情,悬想事势,设身局中,潜心腔内,忖之度之,以揣以摩,庶几入情合理。盖与小
说、院本之臆造人物、虚构境地,不尽同而可相通;记言特其一端。(钱钟书《管锥篇》第一册第166
页)
他尽管认为小说与史书相类比的这个观点是小说家为提高声价而提出的,同时也认识到小说与史书的写作
颇有相通之处。提出这个小说与史书相通观点并作比较分析的评点家,以金圣叹的论述最多、最详尽,也
最著名,其论点可参阅本书《金批水浒艺术论》。钱钟书显然是认同金圣叹的观点的,并在此后论述《史
记》时认可《金批水浒》与《史记》取得同样的高度艺术成就。
当然作为学贯古今、博闻强记的文化昆仑,钱钟书先生在肯定金圣叹评批的高明的同时,有时也会指出他
在运用资料上的不足。例如:
《西厢记》第二本《楔子》惠明唱语,金圣叹竄易三字,作:“你与我助神威,擂三通鼓,仗佛力,呐一
声喊,秀旛开,遥见英雄俺!”评曰:“斫山云:‘美人于镜中照影,虽云看自,实是看他。细思千载以
来,只有离魂倩女一人,曾看自也。他日读杜子美诗,有句云: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却将自己肠
肚,移置儿女分中,此真是自忆自。又他日读王摩诂诗,有句云:‘遥知远林际,不见些檐端;亦将自己
眼光,移置远林分中,此真是自望自。盖二先生皆用倩女离魂法作持也。’圣叹今日读《西厢》,不觉失
笑;(因寄语斫山:“卿前谓我言王、杜俱用)‘倩女离魂法’(作诗,)原来只(是用)得一‘遥’字
也。”(锡山按,括号内字,被删去。)小知间间,颇可节取。王维《山中寄诸弟》、《九月九日忆山东
兄弟》均有类似之句,亦用“遥”字;然“不见此檐端”乃自望而不自见,若包融《送国子张主
簿》:“遥见舟中人,时时一回顾”,则自望而并能自见矣。且“遥”字有无,勿须拘泥,金氏盖未
省“倩女离魂法”之早著于《三百篇》及六朝乐府也。(钱钟书《管锥篇》第一册第114页,中华书局
1986年)
钱先生指出金圣叹资料失检,也并非苛责他,任何大家都难免有失,博学如钱先生,他自己有时也难免
的。以上引文中,括号中的小字,即钱先生在引用时抄漏的。
钱钟书先生眼光高而尖锐、毒辣,要入他的法眼,极不容易。金圣叹受到胡适、鲁迅的贬低,金批著作尤
其是流播人间的《金批水浒》遭到鄙弃、不再出版,建国后金圣叹两次大受批判的情况,钱先生是心知肚
明的。但是他在著作中多次谈及金圣叹,给金圣叹的重要观点、《金批水浒》的重要篇章,给以高度的肯
定,显示了钱先生独立、自由的文学观、美学观,和他高度的文学鉴赏力。而钱先生对金圣叹评批著作的
极度熟稔,使他需要为自己的观点服务时,即可信手拈来;反过来也说明金批著作的确是学术泰斗重视的
经典文献。
钱钟书《管锥篇》、《谈艺录》等名著,皆以笔记形式将零碎的、零星的资料串联成篇,并结合这些资料
发表自己片段的想法、读后感和零星观点。有些专家对此抱不屑态度,认为他的著作缺乏系统性,不是严
谨的有体系的专著。钱先生对这种观点是不以为然的。他感到明清的评点文学的评批文字,实与他的著作
有相似之处,因此对“三言两语说出了精辟的见解”的此类琐屑文字给以高度评价,也有自拟的成分。
另有钱钟书抄录周作人《谈金圣叹》资料一则,此亦可见钱钟书对金圣叹的注意和重视。
钱钟书(笔记杂录)《碎金》册里有《中和月刊》八叶摘录,不记姓名题目,其中关于金圣叹的内容
为:
“金圣叹见廖燕《二十七松堂集》卷十四《金圣叹传》又《辛丑纪闻》及计六奇所记。廖传曰:或问圣叹
二字何义,先生曰:《论语》有喟然叹曰:在颜渊为叹圣,在与点为圣叹,予其为点之流亚欤?(此本
《贯华堂评选杜诗》前赵时揖声伯序)”见第三卷第二期谢刚主《记清初通海案》。
范旭仑先生指出:于“流亚欤”后补注的“此本《贯华堂评选杜诗》前赵时揖声伯序”,本周作人《苦竹
杂记·谈金圣叹》:“闲步庵得《第四才子书》,有西泠赵时揖声伯序,又《贯华堂评选杜诗》总识十余
则……廖柴舟著传中说及《古诗十九首》与‘圣叹’释义,盖即取诸此也。”《秽乘》论《心史丛刊》亦
道及“廖语本《贯华堂评选杜诗》赵时揖总识。”(范旭仑《“抢了古人的东西来大家分赃呀”》,《东
方早报·上海书评》2014年5月18日)其意为钱钟书先生引用了周作人文章,却不注明出处。我想,博学
如钱钟书,完全可能是他自己直接从廖燕、赵时揖的文章中引来的。
上所引《管锥篇》中批评金圣叹的一则中,“小知间间,颇可节取”一语,则依旧赞誉金批对《西厢
记》原作,对小处也能明察细辨,其精细入微的评批,颇能启发、有益于读者。
钱钟书对金圣叹的批评还有:
李肇《国史补》卷下云:“沈既济《枕中记》,庄生寓言之类。韩愈撰《毛颖传》,其文尤高,
不下史迁。二篇真良史才也。”评小说而比于《史记》,许以“史才”,前似未见。《山谷外集》卷十
《廖袁州次韵见答》云:“史笔纵横窥宝铉,诗才清壮近阴何”,自注:“干宝作《搜神记》,徐铉作
《稽神录》”,用意亦同。李卓吾、金圣叹辈评《水浒》“比于马班”,“都从《史记》出来”等议论,
阿堵中已引而不发矣。(《谈艺录》第385页)
钱钟书批评李卓吾、金圣叹不知中唐李肇《国史补》(又称《唐国史补》)已经将韩愈的小说比拟为“史
迁”即《史记》这样的良史之作,他们关于《水浒》这样的小说与《史记》相比拟的提法已非首创了。
贯华堂本《水浒》第五回:“那和尚便道:‘师兄请坐,听小僧——’智深睁着眼道:‘你说!你
说!’‘——说,在先敝寺’”云云:金圣欺批:“‘说’字与上‘听小僧’本是接着成句,智深自气忿
忿在一边夹着‘你说、你说’耳。章法奇绝,从古未有!”不知此“章法”开于《左传》,足征批尾家虽
动言“《水游》奄有邱明,太史之长”,而于眼前经史未尝细读也。(《管锥篇》第一册第212页)
此指《左传·襄公四年》的记载即有“记言中断”的手法,而圣叹在评论智深打断和尚语言造成语气中断
时,赞誉此是“从古未有”的奇绝章法,批评圣叹一再称颂《左传》却“未尝细读”,竟然不知《左传》
的这个首创性的贡献。
以上两则,都是揭示金圣叹自以为前无古人的首创性观点,前人都已有过了。
钱钟书《管锥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 七七 全三国文卷一六》“古选本每削改篇什”,批评陈王
植《杨德祖书》“世人之着述,不能无病;仆常好人讥弹其文,有不善者,应时改定”的现象。列举《文
选》和明、清名选如沈德潜《别裁》三种、刘大櫆《历朝诗约选》、王闓运《湘绮楼词选》之类,以及朱
彝尊之《诗综》、《词综》,“胥奋笔无所顾忌。且往往一集之内,或注明删易,或又删易而不注明,其
淆惑也滋甚。”也明知故犯。吾乡丁绍仪《国朝词综补·例言》有云:“前人选词,遇有白壁微瑕,辄为
点窜,俾臻完善。如兰泉司寇所绿,……李笠翁《浪淘沙》词后阕,竟易其半。……仆自揣无能为役,曾
以初本就正陈叔安大令宇,……似此较善原本处,不胜偻计,皆大令笔也”;言之坦然,足微选事风习。
院本小说底下之书,更同自郐,人人得以悍然笔削,视原作为草创而随意润色之。减懋循《负苞堂文选》
卷三《<元曲选>序》、《<玉茗堂传奇>引》、卷四《寄黄贞夫书》皆沾沾自夸“以己意”删抹改窜之工。
接着批评金圣叹——
金圣叹评点《西厢》、《水游》之分“古本”、“俗本”,尤成口实。当时毁者如董含《三冈识略》卷
九:“是圣叹文字,不是《西厢》文字;直欲窃为已有,可谓迂而愚矣!”;谓其移花接木,喧宾夺主
也。誉者如韩程愈《白松楼集》卷一〇《论圣叹<六才子书>》之二:“圣欺之批此二书也,皆作此二书者
之自批之也。……其最有识,无如删去《水浒》后三十回与《西厢》后四折”;谓其点铁成金、与古为新
也。毛奇龄《西河诗话》卷八论王维诗,因曰:“近人改前人文,动曰‘原本’,此亦学古之不可不察
者”;是则圣叹所为,特沿时弊而愈猖狂耳。古人之于小说院本,爱而不敬,亲而不尊,非若于经史之肃
对,诗文之重视;翻刻传抄时只字片语之加点攻错,出以轻心易念,未必在意而藉口“古本”、“原
本”,一一标明。(《管锥篇》第三册第1068-1069页)
金圣叹冒称自己修改的《水浒传》是古本,将《西厢记》原作称为“俗本”而随己意修改,比别人公
开承认自己的改动更其大胆和自专,所以指斥他“特沿时弊而愈猖狂耳”。
钱钟书还曾批评《金批西厢》的批语不正确:
王实甫《西厢记》第四本第一折:“钮扣儿松,衣带儿解……柳腰款摆,花心轻拆,露滴牡丹开”一节,
金圣叹逐句注之,有所谓“初动之”、“玩其忍之”、“更复连动之”、“知其稍已安之”、“遂大动
之”。或人批曰:“‘柳腰款摆’才是动,‘露滴’句太早了。才破瓜女郎,说他摆腰,亦太过。”按或
人言是也。 (《容安馆札记》六百七十二)
除了金批著作,钱钟书也数次评论金圣叹的诗歌创作。
《管锥篇·毛诗正义 七 卷耳》“话分两头”说:
男女两人处两地而情事一时,批尾家谓之‘双管齐下”,章回小说谓之“话分两头”,《红楼梦》第五四
回王凤姐仿“说书”所谓:“一张口难说两家话,‘花开两朵,各表一枝’”。……金人瑞《塞北今
朝》:“塞北今朝下教场,孤儿百万出长杨。三通金鼓摇城脚,一色铁衣沉日光。壮士并心同日死,名王
卷席一时藏。江南士女却无赖,正封落花春昼长”(刘献廷选《沉吟楼诗选》);均此手眼。(《管锥
篇》第一册第68页)
这是赞誉金圣叹此诗的创作另具“手眼”,手法颇为高明。
《管锥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 一〇六 全晋文卷二六》“昭明不取《兰亭序》各说”说:
昭明不选《兰亭序》,宋人臆度,或谓由于耳目未周,挂漏难免;或谓由于误以“丝竹管弦”、“天朗气
清”为语病,……以无稽之谈,定无辜之罪,真“梦中说梦两重虚”(白居易《读禅经》)也。金圣叹
《沉吟楼诗选》(刘继庄选本)《上巳日天畅晴甚,觉《兰亭>‘天朗气清”句,为右军入化之笔,昭明
忽然出手,岂谓年年有印板上巳耶?诗以记之》:“三春却是暮秋天,逸少临文写现前;上巳若还如印
板,至今何不永和年。逸少临文总是愁,暮春写得似清秋。少年太子无伤感,却把奇文一笔勾!”语甚快
利,然亦偏信不察,于羲之句固为昭雪,而于昭明则枉诬矣。(《管锥篇》第三册第1113-1114页)
评批金圣叹“偏信”前人的一种意见,固然为王羲之昭雪其文句有病之冤案,但冤枉了昭明太子。
又曾指出金圣叹诗歌有时因袭前人名句:
《东溪》:“野凫眠岸有闲意,老树着花无丑枝。”按宛陵佳联,名不虚传。惜全诗甚不相称,只宜入
摘句图。金圣叹《沉吟楼诗选·寄常征君拟杜》:“野凫眠岸梦何事,老树着花思媚人”;名
托“拟”杜,实为袭宛陵,行事何殊羊质虎皮、牛首马脯哉。(《谈艺录》第513页)
综上所述,钱钟书在整体上对金圣叹的理论成就是肯定的,赞赏其重要观点和理论创造;又能以其无
与伦比的广阔阅读成果,指出金圣叹的少量的一些不足。对金圣叹的诗歌创作也是如此。
另有《容安馆日札》第七百九十七则,评论《三国演义》毛宗岗评批本,因此书有托名金圣叹的序,首段
即论及金圣叹。此段开首说:
阅《三国演义》。《归庄集》卷十《诛邪鬼》谓金圣叹以《左传》、《史记》、《庄子》、《离
骚》、杜诗与《水浒传》、《西厢记》并列为“七才子”,廖燕《二十七松堂文集》卷十四《金圣叹先生
传》则谓评定《离骚》、《庄子》、《史记》、杜诗、《西厢》、《水浒》为“六才子书”。圣叹子金昌
作圣叹《杜诗解》序,亦祇言“六才子”,而以《庄子》居首、《西厢》为殿。
分析清人的三种说法,准确判断金昌所说的“六才子”及其排列是正确的。接着说:
《三国演义》有圣叹序,云:“忽于友人案头见毛子所评《三国志》之稿,而今而后知第一才子书之目又
果在《三国》也。”语意圆滑,大似名次已定,相见恨晚,以榜外状头归之者,而其“六才子之书”固自
若也。岂圣叹之妙于措词欤,抑毛序始之工于撒谎耶?盖才子书中有《左传》者,出于道路之传闻;有
《三国》者,出于坛坫之攀附。此序平淡乏风致,必出序始托名(《坚瓠三集》有毛宗岗序),圣叹文笔
较新警肆谲也。刘廷玑《在园杂志》卷二谓“杭永年于《三国演义》一仿圣叹笔意批之,似属效颦,然亦
有开生面处。张竹坡批点《金瓶梅》,可以继武圣叹”。廖柴舟《圣叹传》云:“先生没后,效先生所评
书,如长洲毛序始、徐而菴、武进吴见思、许庶菴为最著。”曾灿《六松堂集》卷三《赠俞陈芳》
云:“古人眼光大如斗,不肯依傍他人走。割裂诗书今者谁?圣叹君前子能后”,自注谓徐子能。余未睹
杭、俞、吴、徐四家之书,而菴著作仅见《诗话》。毛批《三国》则大胜张批《金瓶》。观《读三国志
法》及每回《总评》,于圣叹不啻具体而微,视后来大某山人、护花主人之批《石头记》,灵蠢相去何止
三十里!至冯镇銮、但明伦之批《聊斋》,更如钝根参禅、伧夫学雅,比诸自郐以下矣。齐省堂本《儒林
外史》批语时鞭辟入里,天目山樵增评亦饶机趣,而规模隘小,着语无多。惟《野叟曝言》批语颇欲与
《水浒》、《三国》诸评抗衡,似即出作者之手。
钱钟书分析《毛批三国》“此序平淡乏风致,必出序始托名(《坚瓠三集》有毛宗岗序),圣叹文笔
较新警肆谲也”。不仅注出此序另有出处,可以证明是毛宗岗托名,而且从文笔看,此序文笔平庸,而圣
叹文笔“较新警肆谲”,赞赏圣叹文笔的新颖、精辟、正大、变化多端和奇幻莫测。
最后说:
金圣叹以前论《水浒》文法最精详者,莫如陈忱《水浒后传》卷首之《论畧》,世尠称引者;忱自撰虽刻
意经营,而较前《传》则平钝无生气。“行之惟艰”,信哉!窃谓圣叹指目《水浒》、《西厢》古本之
妙,序始提唱《三国》古本之妙,所谓“古本”,实即己之改本,毋异乎自作自评,分身而二任,谈艺中
之山鸡舞镜、倩女离魂也,详见第六一一则论《诚斋集》卷九《登多稼亭》第二首。
这里指出圣叹所说的《水浒》、《西厢》和毛宗岗所说的《三国》“古本”,都是他们自己的“改本”;
而他们赞誉的“古本之妙”,“毋异乎自作自评,分身而二任,谈艺中之山鸡舞镜、倩女离魂也”。这里
他仅用调侃的语气指出事实而不予褒贬,口气平和,不似前引《管锥篇》“特沿时弊而愈猖狂耳”,严加
指斥。